放学了。
江碧青越靠近校门,不安感就越强烈。
昨天,她刚从江养财的家中逃出来;江养财会不会等在这里,把她抓走?
她慢慢止住脚步。
“要是之前没那么乖,知道学校的墙哪里能翻就好了。”
距离校门还有一步之遥,江碧青却在这时候后悔犹豫起来。
江养财那张肿胀油腻的脸好像正从天空紧紧盯着她。
他的血盆大口中传来烟酒混合的臭味,牙齿暗黄,口水随着怒骂声喷到她的脸上。
巨大肥胖的身躯行动困难,可一旦被他抓住,力气不大的她就再难挣脱。
胃部微微痉挛起来。江碧青有些脸色发白。
她晃晃脑袋,把不合时宜的想象从脑海中赶走。
或许江养财根本不管她,没来也说不定。
她扫视着校门口的人群。
都是些散学的学生,似乎并没有中年男人的身影。
还有姐姐还在等她呢,她得快些回家。
江碧青略微放下戒备,快步走出校门。
一道身影却从保安亭后冲来,扯住了江碧青的书包。
——果然。
先前担忧化作现实,江碧青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紧紧攥着书包带挣扎起来。
“贱人!跟花燃那个贱人待在一起学坏!还想读书!快跟我回家!”
江养财脸色铁青,另一只空着的手往江碧青脸上扇去。
是了。
烟酒混合的臭味,随着怒骂声喷出的口水,肿胀油腻的脸,和巨大肥胖、难以挣脱的身躯。
熟悉的一切让江碧青厌烦又恐惧。这就像吹哨效应,因为口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就会是电击——
暴力。
*
江养财积累的怒火此时全部倾泻而出。
他平常不管江碧青,连她老师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本想直接进学校把江碧青带走,结果没有预约,保安竟然还不给进!
他就在校门口等了足足一小时,终于放学了,结果这小表子还不愿意出来了!
那道巴掌结结实实扇到了江碧青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怒气促使他的话语不间断地从嘴里喷涌出来:
“贱人我不准你再读书!你赶紧给我滚回家去!你不准再见花燃!花燃这个贱人!保安也是贱人老师也是贱人!”
“对了还有江养富,不是亲生的还吃我家用我家的跟我拿乔让我叫哥,竟然还生出花燃这个贱人——江养富也是贱人!!你妈也是贱人……”
他一边骂,一边拽着江碧青的书包和头发往来时的方向走;越骂越气不过,还想提脚往江碧青身上踢。
——然后就被三个壮汉掐住了手腕和肩膀。
他疼得手一松,江碧青趁机从他手底下跑开,一溜烟就没了影。
而面前的三个大汉面色不善,捂着他的嘴就把他拖走了。
*
“碧青。”
江碧青还没回过神来,吓得一激灵,猛地转身后退,才看清是花燃。
“姐姐!你怎么来了?”
江碧青又惊又喜。
她的脸颊微微红肿,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的书包在挣扎的过程中拉链坏了,包口大开,教材与习题册散落一地。
花燃神色复杂,既像是心疼又像是歉疚,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和一个拥抱。
“对不起啊,姐姐来晚了。”
原本只是想多录一些江养财剥夺她受教育权的证据,江养财却不仅动嘴,还动手。
等那三个壮汉冲上去的时候,江碧青已经被打了。
她也忘了江碧青才14岁,不敢、也没有底气像她一样,跟“父亲”叫板。
江养富已经很久没有打她了。
她长大了,他也有些老了。就连口头上的争执她都寸步不让,他动手打她的时候,她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反击。
她不是从前任人宰割的江冉,而是自己赚钱、常年在外、在镇子上不高兴随时能离开的花燃。
但江碧青不可能这样。
对她来说,江养富和江养财不过是跳脚的小丑,无能的懦夫。
对江碧青来说,江养财却是时时刻刻压在头顶的大山。
哪怕花燃把她接走,这座大山地下也不过是垫了些木板,随时有可能压下来。
*
“不晚。”
“嗯?”
“姐姐来得不晚。我刚好把坏人赶走了。”
明明是用尽全力也挣脱不了的噩梦,在有人帮助下才成功逃离,江碧青却用了“把坏人赶走”这样稚气又勇敢的形容;
明明话的内容是这样稚气又勇敢,花燃的肩膀却感受到了温热而濡湿的泪水。
刚刚江养财那样骂她、打她,简直都一团糟了,她看见花燃的时候,却仍然是笑着的。
而在此时此刻,花燃温暖的怀抱中,她哭了。
花燃又叹息了一声,又像叹息又像笑。
她轻轻拍着江碧青的背脊,帮江碧青整理散乱的头发。
这就像是花燃把她带走的那个夜晚。
江碧青也是在花燃让她跟她走的那一刻,哭了起来。
很多时候好像都是这样。
没人管自己的时候,再苦再痛,也不愿意落泪,那是对敌人的示弱。
有人爱自己的时候,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落下来。
感到苦痛如是,感到幸福亦是。
*
“姐姐,我请你吃小布丁好不好?”
“欸?你哪里来的钱请我吃小布丁?”
“我在学校帮别人写作业赚的。”
在长水中学,愿意付五毛钱让别人帮自己写作业的人并不多。
五毛钱,她帮别人做完三科作业,并且用雇主的笔迹写,这才让她拿下了两单。
江碧青头还埋在花燃的肩膀上,搂着花燃腰的手又紧了紧:
“好不好嘛姐姐,小布丁很好吃。”
江碧青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她好像从来没听过自己用这种声音说话。
简直、简直,起腻,发麻,甜得像在糖水里泡了十年一样!
花燃也察觉到了。这下她不叹息了,直接就是笑,笑声闷闷地从花燃的胸腔传到江碧青耳朵里,让江碧青一阵脸热。
花燃感觉江碧青又要急了,赶紧说:“好,好。去吃小布丁。”
*
小布丁是什么呢?
小布丁就是小布丁,它五毛钱一根。是10年代最便宜、最受孩子欢迎的雪糕。
它乳白色,小小的。从包装袋里拆出来,若是快吃呢就冰冰凉凉,甜蜜解暑;若是慢点吃呢,有些化了,奶味就更浓郁,吃起来就越香甜。
江碧青吃的慢些。花燃吃完了,她还有小半根。
小布丁融化的水不住往手上淌,她就用嘴去接,唇上挂了一圈白色的奶渍。
花燃越看越好笑,指挥她:“这呢这呢,都滴到手上了!欸还有那边!”
江碧青本来不急的,被花燃一指挥就有些急,一边接,一边嗔了花燃一眼。
花燃就笑。
花燃的鼻翼有一颗小痣。每次她笑的时候,这颗痣就会微微颤动起来。
她们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板凳上。
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的辉光从远山照到这里来,把花燃脸侧的头发染成金橘。
周围的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偏偏花燃像是遗世独立,如同相机胶卷上最鲜艳的颜色。
那种香味又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好像是花燃身上的香水味,又好像不是。
“姐姐,你今天喷了香水吗?”
“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