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辱与共·其一

    从铸剑城回到武陵的最后一段,是一条两边都栽种了杏树的大道。一说这是通向“幸福”的大道,取了“杏”字的谐音。

    不少北方和西方初次到来的客人,离开武陵时都会走南门出,就是为了走一次这条大道。如果是家人或者朋友中有曾经来过的,他一定会领着没来过的家人、朋友绕上一段路,经由“幸福”大道从南门进入武陵。从“幸福”大道进出,再上平安院祈福,没有人会拒绝做一件喜上加喜的事。

    武陵本地的百姓,如果在开春时有喜事的,迎亲的队伍往往也会走西门出,再绕走南门,带着新娘子走一次这条开满了洁白杏花的大道。几家迎亲队伍在这时节碰上是常有的事。好在“幸福”大道足够宽敞,容得下所有人。

    不过可惜的是,无论是盖头还是轿帘,新娘子都不能揭开。不管是花团锦簇的“幸”福大道,还是花瓣飘摇的“幸”福大道,始终只能是存在于新娘子想象之中。杏的花期很短,等到新娘子成为人妇再来时,往往已经谢了。

    刘浪仙向来对这种人为赋予寓意的东西不感兴趣,甚至说不上为什么有些忌讳。不过这次他有些生气,只想着要快些回去,也顾不上心里的别扭。

    在沿途最后的一个客栈休整好之后,刘浪仙就要出发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杏树,枝桠上星星点点地缀着的粹白的花朵。

    刘浪仙骑上马,向着杏树的方向赶去。今天是个没什么太阳的日子,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越是向前,杏树也变得多了起来。枝丫上的花儿不再是散落各处,而是一簇一簇地压在枝条上。毛色棕白相间的鸟儿,轻悠悠地在花朵之间来回翩跹穿梭。

    清甜的香味渐渐浓郁,渗入到了肺部之中。毋论是刘浪仙的心神,还是骏马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哒哒的马蹄声和着花中的啼鸣欢唱。

    然而这种欢唱很快被更大的喜悦盖住了。远远的,刘浪仙就看见了花轿的红顶。

    那是两顶花轿,两户人家分列在道路两边。道路上,粹白的花瓣薄薄地扑了一层,宛如白雪。人群敲着锣、打着鼓,踏着满是清香的雪地前进。

    随着花轿红顶越来越清晰,刘浪仙耳中的马蹄与鸟鸣也被喧天的鼓乐声取代。唯一不变的是两边的杏树后退的速度,空中飞散的花瓣如若飘零的雪花,刘浪仙乘着奔驰的骏马穿行其间。

    两户人家迎亲的队伍中间留足了空当,刘浪仙依旧感觉被欢喜所淹没了。

    冲出了这片喜悦与笑脸的汪洋,刘浪仙远远地看见路边有一个小黑点,似乎正朝着自己招手。

    又继续向前跑了一段,刘浪仙紧了紧缰绳,马缓缓地靠向路边停下来了。

    “哎呀,前辈回来了。”裴姜熙穿着素净的黑色衣裙,只有在裙尾绣着几朵白色的杏花。

    “臭丫头,又骗我替你跑一趟。”刘浪仙刻意加重了语气,但这一路过来他的怒气其实已经消去了不少。

    裴姜熙乐呵呵地说:“不让您白跑。”

    “那个聚灵玉鼎也是你拿过去的吧,真缺德。”刘浪仙拉了拉缰绳,保持在最好看见裴姜熙的距离上。

    “这您都发现了。”裴姜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狡辩道:“这怎么能说是缺德呢,晚辈这是授人以渔。”

    “我看是授人以鱼吧,”刘浪仙恨了一眼裴姜熙,说:“聚灵玉鼎以人为祭,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骗我过去教那小子铸剑的吗?”

    裴姜熙后退了一步,靠在自己骑来的白马背上,正色道:“什么以人为祭我可不懂。”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刘浪仙见裴姜熙装傻,笑骂道。“以后这种缺德事少找我。真不痛快,不如让我一剑把他杀了。”

    “小裴是真不懂。”裴姜熙一边嘴上说着,一边手摸向旁边白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了一卷巴掌大小的卷轴,晃了晃说:“看看我给您弄到什么了。”

    刘浪仙瞥了一眼,本来还全是牢骚的眼底忽地明亮了起来,端着的架子也一下子垮掉。他翻身下马,如饥似渴地跨步走了过去,手抖着裴姜熙手中的卷轴,半晌没说出话来。

    “就是你想的那个。”裴姜熙把手放到嘴边,神秘地说。

    刘浪仙向裴姜熙伸出手,身子止不住地战抖着。

    这时候迎亲的队伍也追赶上来了,喧腾的浪潮又一次卷了过来。裴姜熙满意地看看被定格了一般纹丝不动的刘浪仙,又望望在花雨中行进的迎亲队伍。

    坐花轿的姑娘偷偷捞起了花轿的帘子,从窗口看向外面的世界。这位准新娘紧张地往外张望,圆圆的眼睛忽闪着,眸子里满是杏花的倒影。她好奇地打量着杏树之间的少男少女,那是黑发黑衣的裴姜熙和白发白衣的刘浪仙。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裴姜熙想着,对着姑娘笑了笑。

    新娘子怯生生地放下帘子,躲回轿子去了。

    锣鼓声远离了,地面留下了繁星似的花瓣,杏树的枝头也好似已经挂上了喜气。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扉的气息。

    “这是《祸心宝剑名录》。”刘浪仙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耳中好像还残留着锣鼓的声音,那声音和他的心跳掺杂在一起,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听清裴姜熙的声音。

    他明明看见裴姜熙张嘴了,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是《祸心宝剑名录》?”他又问了一遍。

    刘浪仙接过了递过来的卷轴,急切展开来,欢喜地连连说道:“真是没白疼你。”

    “这里面最近的,就在葬剑峡。”裴姜熙说:“这样您就有四把‘祸心宝剑’了。”

    “好,好。”刘浪仙回应道。

    “地图就在卷轴下面。”裴姜熙提醒道。

    刘浪仙这才发现,和卷轴递一齐递过来的,还有一张绘着桃花源地图的牛皮纸。

    裴姜熙提议说道:“要不要把‘幸福大道’走完再去。”

    刘浪仙从卷轴里收回目光,眼神复杂地看向一脸天真的裴姜熙,说:“我真是理解不了你。”

    ~

    象无与林珍娜刚从恢弘的瀑布群中走出来,响彻云霄的水声还在身后追赶着他们。

    一层薄薄的金色笼罩着他们,水滴都被阻隔在外了。林珍娜伸出手,才感受到一点瀑布溅射出来的水滴。

    “没淋到吧。”象无关心地问道。

    “多亏了你。”林珍娜回头看向身后,棉纱一样的瀑布从天垂落,好像是纱条中的珍珠粉散落了,细密、白色的水雾充斥在峡谷之中。林珍娜不禁感叹说:“可惜了。”

    象无散去了金色的屏障,一阵清爽的水汽扑到了他的面上。顺着林珍娜的目光看去,成团的水汽在两道天然的绝壁之间腾挪,相互碰撞、交融。

    朦朦胧胧的,甚是赏心悦目。

    “那我们下次走回去好了。”象无犹豫地回答说。

    正思索着,两只大鸟舒展着宽厚的翅膀从迷蒙的水雾中冲了出来,打两人的头顶飞过。林珍娜的眼睛跟随着大鸟飞行的轨迹移动,她说:“走吧。”

    俩人随着大鸟的身影,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渐渐的,身后的响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旁沥沥的流水。地面上掉落的长剑也多了起来。

    “你看,这里有马粪。”象无蹲下,拿起旁边的断剑戳了戳。“有人在我们之前就来过了。”

    那是一些圆圆的,深色的,又隐约带些绿色的块体。不过已经没什么气味。

    “眼神真不错。”林珍娜赞叹道。

    象无自豪地说:“咱们从塔里出来那会,我就常常看马粪来确定追兵是不是已经到前面堵截去了。”

    林珍娜短暂地沉默,看着象无的背影,说:“难为你了。”

    象无转过头,看见林珍娜正对着他笑。他说:“多亏了你,我们才能逃出来。”

    把断剑扔到一边,象无站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伤怎么样了。”

    “多亏了阁主每天的药浴,已经好多了。”林珍娜说。

    “之前我还以为你真的丧失掉武功了。”

    “确实是真的。”说到这里,林珍娜伸出手去,握住一把半截插入了土的七星宝剑的剑柄。她紧要牙关,试了几次愣是没能拔出来。无奈,林珍娜只能悻悻地继续向前走,想要寻找一些没扎这么深的长剑。

    象无有意放慢了步调,从林珍娜的身后绕了过去,走到了那柄七星宝剑跟前。象无右手握住剑柄,轻松地就把七星宝剑拔出来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前方林珍娜的背影。

    “阁主说,我用不了武功不是‘烟雨辞’的问题,是师父给我们的剑心种下了禁制。”林珍娜又找到了一柄牛首双血槽长剑,长剑没入土中三分。她深吸一口气用劲,那剑倒是很快就松动了,但试了几次还是不能完全拔出来。

    象无从背后追了上来,将七星剑递给了林珍娜。

    林珍娜接过长剑,对着空中挥了两下,喘着气说:“失了身,就会封锁剑心,自然就用不了武功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象无不解地问道。

    林珍娜整理好气息,又完整地舞了一式剑招,这时间汗珠已经从她的鬓角滑下了。象无赶紧过去接过了长剑。

    “为了武功不外传。”林珍娜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想要练成‘烟雨辞’,要么练武的人自身有纯阴真气,要么由门人主导进行剑心的交换。”

    象无对于这种在他看来不可理喻的不信任,防贼一样的做法有些不满。

    “习武的男人,就算从小有意引导,想要练成纯阴真气也几乎不可能。就算变了太监也一样。”林珍娜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拍了拍象无的手臂,说:“你是因为体内都是我的真气。”

    汗水顺着林珍娜的下颌线,流到下巴尖,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面灰白色的石块上。林珍娜低头看着汗水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她也讶异于自己居然虚弱到这种地步了。

    “要休息一会儿吗?”象无将七星剑插回了地面。

    “其实比起她,我更愿意相信师父。”林珍娜缓了过来,她的眼神有些挣扎。

    “但是她确实解除了剑心的禁制。”

    林珍娜想起了那日上牛首山前的情境:山顶的夜空就如同一株盛放的红继木。韩艺祉和她说,给你的是只能用一次的“散气”,千万不要用轻功,从这条路走百步天梯上去马首山。

    “不要用轻功。慢慢地走过去,虽然会慢一些。”韩艺祉临行前仍不忘嘱咐道。

    林珍娜大概走了有一个半时辰吧。陡峭的石梯对于她这样大病初愈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磨难。她几次想要用手抓住点什么东西,都落了空。石梯两侧本来是有供行人借力的锁链的,可现在因为平安院的爆炸都远远偏离了原有的位置。

    向上是看不见顶的阶梯,向下是近乎垂直的崖壁。在半山腰的位置,下山变成了比上山还要困难的一件事,让人望而却步。不过林珍娜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从头到尾她的目的都是登上山顶。

    韩艺祉告诉她,象无在牛首山的山顶,可能会有危险。

    林珍娜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象无没有放弃她。幸而阶梯的宽度是合适她的,刚好一个脚掌长,起码不会有半个脚掌悬在半空中。她把长剑用作登山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

    接连的炸响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血色的夜空不断刺激着她的眼睛。到了最后,林珍娜几乎是手脚并用了,头发吃到嘴里又不停地吐出来,但她始终记得韩艺祉的嘱咐,保留好了所有的“散气”。上山的姿势越来越狼狈,她的内心却越来越豁然。

    每滑下一滴汗,她对剑式的理解就更通透一分。每一次树影的摇曳,就看见有应接不暇的剑招从叶片的间隙筛落。

    终于林珍娜爬上了最后一级阶梯,她看见象无跪在地面的浅坑中,正满面虔诚地诵经。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森罗寺那尊黄金色的、但是看起来有些破旧的佛像。

    她听见:“自为自救护,自为自依怙。若人能调御,如御者调马。”

    刚刚还宛若一汪清泉的“散气”,在林珍娜体内如同惊涛一般开始翻滚、涌动。铺天盖地地卷向了平安院前的众人。

    不多不少,林珍娜刚好出了八剑。

    “她很了解烟雨楼,具体到一招一式。”林珍娜对象无说:“甚至远超于当时的我。”

    “阁主使的似乎是逸剑山的剑法。”象无说。

    “我的‘型气’完全让渡给了你,说穿了现在只是一个有剑心的普通人,什么也做不了。”林珍娜说:“那天她给我的‘散气’,刚好够我每种剑招用一次。”

    林珍娜有些后怕,说:“不光是招式,好像我会出几剑她也早就知晓了。”

    前方出现了一片夺目的粉红,就仿佛天边晚霞坠落到了谷底。

    “到桃林了,”象无高兴地说:“阁主说过了桃林就是桃花源,在那里你就可以重新凝聚自己的‘型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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