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到此也该结束了,李予缓缓下车,一枪透穿了树神与黄土大王。圣光所至,妖鬼灰飞烟灭,头顶上茂盛的食人藤枯萎凋零。
树神倒下了,干瘪的树干燃起熊熊大火,火焰中数不清的灵魂飞过,她们庆幸地携手逃离。
“阿娘,阿娘。”
隔得那么远,方雪还是看见了万千灵魂中她最为熟悉的那一个,她跳下藤车害怕赶不及,不顾一切地追过去。将要离开的灵魂们纷纷回首,遗憾也欣慰着,唯有一人转身停下。
“阿娘,我回来了。”
“我的小雪长大了。”女人脸上含着微笑。方雪什么也没有说,不断伸手试图想将女人留下来。
“她是世上最勇敢,最纯净的女孩儿。”
女人还是离开了。
有风刮过空荡的山野,再也不是哭声。
我不是。
我恨他们。
方雪望向天际,许久才回神,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后颈早已麻木,满是酸涩的感觉。身后王唤悄然路过,上前迎接李予,二人低声交谈着如何处理后续事宜。
察觉到一旁有人靠近,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转身看着眼前的姑娘。方雪立在这两位仙人面前,直挺挺地跪下。
“求落野君收下我。”
王唤低头看着眼前的姑娘,觉着十分眼熟,这才想起几个月之前才与她见过。此番相见二人也算有缘,只是王唤没有要收徒的意思。且不说他潇洒惯了,不喜教习弟子,单就是方雪如今的状况也不宜入仙门。
她心中有太多的怨与太多的仇,经年压在心底已成心魔,今日更是险些以凡身入魔,若是没有李予阻止,此刻已成祸患。带她入仙门,假以时日心魔继续膨胀,反而成了灾难,倒不如做个凡人,至少不会成为祸端。
只是王唤还是问了:“你因何际缘想入仙门?”
“我要救我。”方雪回答。
二人有一些意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聆听。
“没有人能来救我们,只有我能救我。”
云琢城的女儿是天生的祭品,云琢城的儿子是天生的奴隶,他们都要为这座“光辉”的小城奉上一生。
可是不该是这样,许多年前云琢城也只是一个农耕小村,村民们朴实无华一直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直到二十三年之前,先帝再也无法容忍戎族的屡次挑衅与侵犯,终于发兵西征,这样的平静才被打破。
为了一举挫败西戎,尽快平定西部,先帝全国征兵,调动国内兵马,商贩们的马匹全部被征用,就连贵族出行也只能乘坐牛车。大梁上下举国之力供养军队,国库日渐消耗,贵人们更是借此机会大肆敛财,一时之间各项苛捐杂税一层层地砸到百姓们身上,一个小小的云琢城自然不会是例外。
大量的赋税徭役几乎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无数肌黄面瘦的农民忍着饥饿将粮食奉给边关的将士。后来先帝病逝,大梁国民为之守节,这条征伐之路被迫终止,本以为日子会有所好转,谁知三年之后,当今又接过先帝的旧业继续西征。
百姓的日子更加难捱,种地的农夫饿死田野。可更令人心寒的是,边关的将士们一样要忍饥受寒。那些军饷、粮草终究还是落入贵人们的手中,让他们得以中饱私囊。
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无数百姓不得已将田地送给地主豪强,他们卖身为奴,只为了能有口饭吃,能继续活下去。
他们还有活路,可云琢城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不但要缴纳各项赋税,还要供养树神,如若不然让这样一座小城悄无声息的消失,对树神来说只是弹指一挥而已。
生存难以为继,百姓们开始典卖家产,甚至是妻儿,为了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他们大肆宣传神子。那些从树神那里得来的孩子,他们天生身强体壮,聪明伶俐,贵人们果然喜爱极了,他们纷纷花高价求子。
为了得到更多的报酬,尝到了甜头的百姓们开始编造出美丽的谎言,越来越多的贵人们来了。没有人会去种地了,田里的粮食送不进农夫的肚子里去。于是丈夫献祭妻子,儿子献祭母亲,从那时起云琢城就成了有实无名的人间地狱。
日子越来越好过,可懒散惯了的男人们再也扛不起锄头了,他们依旧延续着那时的生活。
“惜娘,你来一趟。”男人穿着一身旧短打,上身的衣裳敞着,露出枯瘦的皮肤,他满面愁容地招呼着妻子进屋。
女人应了一声,随即矮身叮嘱身旁的小女儿:“枇杷要洗干净了才能吃,别吃坏肚子了。”
小方雪乖乖地点头,用黏糊糊的手抱着枇杷走了,她把枇杷倒进小框里接了一盆水一个一个洗干净,挑了又大又甜的剥了皮,塞进嘴里。枇杷可甜了,她抱着洗好的小框回了屋,却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别人家的媳妇都能去,你怎么就不能去?我娶你回来是干什么的?”男人扯着大嗓门嚷嚷。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家里的孩子还那么小,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女人说。
“我能看好孩子,家里有一口饭就饿不死他们,你放心吧。”男人近乎恳求地说,“惜娘,求你了,你就去吧,家里没钱了,你要是不肯去孩子们都得饿死。”
“没钱了?你把钱花到哪里了?怎么就没钱了?去年阿娘不是才去求了一个神子吗?”女人不可置信地问。
男人支支吾吾地不肯回应,只说:“我求你了,你就去吧。你跟了树神大人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我们也能好好过。我跟你发誓,我一定把孩子们养好,等他们长大了就送他们去读书,将来孩子有出息了,咱们再也不用去求树神了。”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男人再三保证。
女人沉默着,摘了手上的镯子递给他:“你把这个镯子卖了,去城里买些种子回来,今年把地种上。”
男人利落地收了镯子,嘴上却骂道:“大老爷好不容易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又要去种地,种地能让我们吃饱饭吗?”
“等孩子们再大一些吧。”女人平静地说。
“不行,定金我已经收了,今年必须要生下神子。”男人呵责道。
“你把定金退了。”女人上前要抢他怀里的钱袋子。
“不可能,你不去就让你女儿去,今年树神祭必须有人嫁。”男人捂着钱袋子,将女人推了出去。
“你疯了吗?小雪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让她去!”女人抓着他的手臂崩溃道。
男人一把将她甩开了:“一个女人又不能传宗接代,要不是能嫁给树神谁愿意养着?你要是不愿意嫁,那就让你女儿替你嫁,反正神子的定金我已经收下了,没得商量。”
男人粗暴地推开了门,瞧见门外的方雪,只大声呵斥道:“滚。”
她怕得哭了出来,却只换来了一句:“再哭立马就把你绑出去嫁了。”方雪好想有人来救她,有人来救她的娘。
可花轿依旧如期从家中抬了出去,锣鼓喧天的热闹声中,男人们兴高采烈,女孩儿们瑟缩在角落,贵人们俯瞰众生。
方雪趁乱躲进小商贩的车子里逃了出去,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去求谁。她听说世上有仙人,仙人救苦难,她跪在始君像前没能等来始君,她听说世上有仙山,山上有正义,可她跋山涉水也没能找到仙山。
或许世道偏爱欺负弱者,方雪被拐子们带走了,她从一个深渊掉进了另一个深渊,她费劲了心思没能爬出来。或许世道总爱玩弄人心,她尝尽苦头总算见到了仙人。
但是仙人总是那么忙碌,恩光阁自身难保,甄于期左支右绌,天权阁内乱纷纷,王鹤卿疲于奔命。大人物都在忙碌,没有谁会停下听一个无名小卒诉说。她又被送回了这里。
没有人来救我。
没有人能救我。
唯有我能救我。
“世家、富豪他们从来不肯给穷人好活,贫民百姓卖儿卖女也只有死路一条。我看不清这是什么世道,我看不见百姓的活路在哪里。”
方雪抬头望进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里,声音无比平静:“人说,人生来不平等,人说,人命必由天定。可我不要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糊里糊涂地死了。我要救我,我要出路!倘若天道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定要将天道颠覆,倘若这就是天命,我要天命在我。
“求您收下我。”方雪重重地磕头。
如此坚定又可笑的话,抽的李予心口一阵闷疼,掩在衣衫下的鬼纹一次又一次在胸腔绽开。他又听见有人说:“兄长,你看天道从来都是不公平的,祂永远都在包庇强者,弱势的人只能跪在地上,也不得好活。”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规则。
这就是天命。
“虽说修士逆天而行,可能修得什么样的道还要听天命。你要学颠覆天道的法术,我教不了你。”王唤淡淡地说,“没人走过这条路。”
有人走过。
有人走过的。
李予望着遥远的北国,那里埋着数不尽地尸骨,万里黄土终年被积雪覆盖,似乎天地间所有的苦楚都倾进了那片无望之地。
他知道那条路有人走过,可没人回来。
“可你若要一试未必没有机会。”王唤说。
方雪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中写着最后的希冀,却见王唤转头看向身旁的李予,于是方雪也缓缓看向他。
“你想颠覆天道?还想建立新的秩序?”
“是。”
“凭你?”
“凭我。”
“你做不到。”李予十分笃定。
“我做得到。”方雪也很笃定。
“冲破天道也好,制定法则也罢,这二者无一不需要坚定的意志,唯有如此才有机会撰写正义法则,开启太平人间。可你一开始就倒下了,苦难才起头,你便要遁入魔道,报复人间。如此还想颠覆天道,痴心妄想。”李予冷漠地说。
“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方雪恳求道。
“法则从理,无我无情,你能忘掉自我吗?”
“我能。”
“天道求正,无欲无求,你能放下欲望吗?”
“我能。”
“尘世皆苦,百般磨劫比你如今经受的痛苦千万倍,你能撑得下去吗?”
“我能。”
李予垂眼看向她,眼瞳中一片淡漠:“想做天权阁的门生需要走过天阶登上归望山,这条路寻常弟子只需走一遍,而我要你走三遍。等你能做到那日,才有资格与我谈机会。”
说罢,李予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徒留方雪停在原地,静静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