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暮山的消息很快传进林琅耳朵里,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带领门内弟子赶了过来,此处山野早已满目疮痍。深埋地下的矿洞渐渐被凿开,一具一具狰狞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头一次展露在日光之下。众人无不惊骇,而林琅更是面色惨白。
“呦,脸色这么白?林首座这是带病上阵呢?”萧客溜达着来了。
无视萧客故意找茬的闲言碎语,林琅回过神来,听手下弟子来报:“首座,地下已经清理干净了,没有抓到人,弟子已派人前去追踪。”
他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等候的李予,仔细叮嘱道:“加派人手尽快处理,此事我要它有始有终地呈现在我的桌案上,务必给当地百姓一个交代。”
“是。”许重林领命正要离开。
“许重林。”林琅连忙将人叫住,掏出一枚玉令交给他,“你手上的杂事交由其他弟子来做,此事由你全权操办。该报官时报官,朝廷若是不配合,本座亲自去找他们理论,总之,万事以之为先,任何事都不得耽误。”
说罢,他转头看向远处,李予等人早已离去。随后又补充道:“再分一些人手调查承岳君的下落,一旦有消息立刻派人给落野君送去。”
“明白。”许重林点头道。
思索再三,林琅才说:“去吧。”
许重林转身便去安排弟子们的去处:“一队留在这里打扫战场,二队跟着我去追踪幕后之人。”
“于陌。”许重林叫了一声,队列中一个男子出列,“稍后还有一批弟子来,你带一队人追查承岳君的下落,若有消息立即告知落野君。”
“是。”于陌立即应下。
“众弟子各行其令,解散。”
***
直到入夜,众人才陆续回到云琢城,姑娘们交由天玑的弟子安排去处了,余下几人忙忙碌碌找了半日也没有线索,只好无功而返。
更晚些时候,赵鱼白来了,他敲开了李予的房门走了进来,王唤在内室沐浴,只李予坐在外面。
他坐在窗前,靠在小案旁就着一豆灯火读书,案上一支兰花舒展,与他领口的花纹相得益彰。李予也是才清洗完身体,身上穿着素色的浴袍,头发湿着披在身后,偶尔有几点水珠从发梢跳落。
大约是有些疲惫,他支起手臂,倚在一旁休息。赵鱼白不想打破这一方安静,小心阖上门,脚步忽轻忽重地靠过来:“见安,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李予回答说。
“那树神?”赵鱼白又问。
“死了。”李予道。
“那就好,那就好,云琢城的姑娘们总算是解脱了。”赵鱼白长吁短叹。
“问完了?”李予睁开眼,看向赵鱼白。
“问,问完了。”赵鱼白猝不及防,低着头不敢直视李予。
“那就轮到我了。”李予放下手中竹简,坐正身体。
“啊?嗯。”赵鱼白拘谨地坐着。
“道观里的那位姑娘是你关进去的。”李予笃定地说。
赵鱼白静静无言,明人眼里能看清楚的事,李予倒也不需要他来回答,又说:“难为赵道友处心积虑特地将我们引来了。”
“如今树神已死,凶手下落不明,赵道友可还满意?”李予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确是有意将你们引过来的。”赵鱼白焦急地说,“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害你们,我不想再继续、继续。”
赵鱼白话还未说完,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无数条血丝似蠕虫一般扭进眼底,顿时,七窍中血水如同瀑布涌了出来。赵鱼白笔挺地跪倒在旁,喉咙被大火灼烧一般沙哑地发不出声音,他面色狰狞,瞳孔逐渐涣散。正在这时,李予伸手点在他的额头,灵神本源一瞬入侵他的识海。
血色的锁链层层叠叠地穿插在赵鱼白的识海中,它们一层一层地膨胀,缓慢地向四周腐蚀着识海,虽然不会一瞬间致命,但是足够折磨人。
李予靠近其中一条锁链,伸手覆盖在链条上,原本原地膨胀的锁链纷纷从识海中拔出,锁链尽头倒刺闪着森寒的冷光,直冲李予飞来。
然而,李予不避不躲,闭上眼睛心无杂念,掌中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锁链中。锁链的倒刺铺天盖地,寸寸逼近,几乎将他整个裹住,在即将碰到李予时却如同时间静止一般钉在原地,随后满天链条齐齐崩裂。
刹那间,满是禁制的识海解封,赵鱼白的生平过往如同一张张画卷展开,几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李予眼前。
茫茫画卷之中,最中心有几卷十分庞大,好似一堵高墙矗立在眼前,这些是赵鱼白记忆最深刻,不肯割舍的从前。
那时春日暖,甘草甜。牧民们迁回达可尔草原上,要在这里再停留一个春天。
“你来抓我呀,你来抓我呀。”
“抓到你啦!”
“换我来,换我来,这次我要当狼。”
草原上到处都是欢闹的笑声,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好慢,孩子们的笑脸浮现在画卷上是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明媚。
“别跑!你别跑!”
小鱼白身形灵巧地穿梭,可那只“小狼崽”跑得也不慢,他一个不小心就被堵在马车旁。
小狼崽伸出爪子放在脸旁,面露坏笑:“嘿嘿,跑不掉了吧。”
他“嗷呜”一声就扑了上去,小鱼白矮身钻进了车底让他扑了个空。小狼崽撞到了头,揉了揉脑袋也跟着钻进去,爬了两步就抓到了停止不动的赵鱼白。
“让我抓到你了吧。”小狼崽高兴地笑道。
小鱼白坐起身来,捂着他的嘴,朝远处看:“喂,你是谁?为什么躲在那里?”
躲在角落里的男孩儿听见他的喊声,瑟缩着身体又往阴影处钻了钻。
见他不回话,小狼崽生气地说:“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回答?”
男孩儿还是没有说话,小狼崽道:“他该不会是哑巴吧,怎么都不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男孩儿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小鱼白又问。
男孩儿看着他们犹豫着说:“我,我叫邬葭。”
“邬葭?”小鱼白摸着下颚想了想,“哦,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天才病秧子吧。”
“什么是天才病秧子?”小狼崽扒着他的肩头问。
“听说他特别聪明,不管是什么书只要看过一遍就会背了。”小鱼白说。
“吹牛的吧,怎么可能呢。”小狼崽不相信道。
“是真的,我额吉天天和我说呢,她说我成天就知道玩儿,要是有人家邬葭一半聪明,就不用压着我背书了。”小鱼白嘟囔道。
闻言,邬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诶?可是你背书不是很快吗?”小狼崽不可置信地说。
“再快哪有他翻过一遍就会背快啊,额吉也真是整日翻来覆去的说,她总不嫌烦。”小鱼白不满道。
“那你是怎么和你额吉说的?”小狼崽问。
小鱼白一笑:“我说你那么喜欢邬葭怎么不让他当你儿子?”
“你额吉没揍你?”小狼崽道。
“当然揍啦,但是我跑掉啦。”小鱼白得意洋洋地说。
两个小孩儿顿时笑作一团,躺在地上打滚儿。等着笑够了,小鱼白爬了起来,朝着邬葭说:“喂,小天才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儿啊?”
“真的可以吗?”邬葭渴望地说。
“当然啰,走吧。”小鱼白招呼着他一块儿出来。
“你们在玩儿什么?”邬葭问。
“我们在玩儿狼吃羊,你没玩过吗?”小鱼白道。
“没有。”邬葭摇摇头。
小鱼白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走:“走吧,走吧,我教你。”他一边走着,一边给邬葭说玩儿法。
几个小孩子很快玩儿到了一起去,没过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邬葭,邬葭。”
女人大步赶来,伸手抓住邬葭的胳膊,愤怒道:“你为什么在外面?走,跟我回去。”
害怕额吉大概是小孩儿的天性,其余两个孩子看女人这么气势汹汹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邬葭被带走了。女人一边数落着他,一边带着他远离,邬葭依依不舍地回望。
等他们走远了,小狼崽才说:“他额吉真吓人。”
小鱼白十分认同:“对对对,跟我额吉一样。”
两个小孩儿心有余悸,也不敢在外久留,散了回家去。那之后,赵鱼白再也没看见过邬葭。
他们这一代孩子不多,玩来玩去也没新意,按捺不住的小子们蠢蠢欲动地想带邬葭出来玩儿。连着上门去了好几次,都被女人拒之门外。于是,他们被小赵鱼白撺掇着打起了坏主意。
几个小孩儿一面望风,一面朝着邬葭的家靠近。大人们都去牧羊了,部落里没有多少人,他们顺利地潜入邬葭家中。
“小病秧子,出来玩儿啊。”小鱼白低声喊道。
邬葭惊喜地看着外面的赵鱼白,犹豫道:“不行,我额吉不准我出去。”
“没事,他们都去牧羊了,咱们就去玩一会儿,在他们回来之前回家不就好了吗?”小鱼白拍拍胸脯自信地说。
邬葭很快就被他说服了:“我们只去一会儿。”
他跟着孩子们奔跑在原野上,总是布满哀愁的脸上总算有了明媚的阳光。
“喏,这个给你。”小鱼白将一只狼牙项链递给邬葭。
“这个是什么?”邬葭问。
“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这是狼牙项链,我阿布给我的。”小鱼白得意道。
“那你就给我了吗?”邬葭说。
“是啊,你是我的好朋友嘛,送给你了。”小鱼白大方道。
“谢谢。”邬葭笑着说。
“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以后多笑笑嘛。”小鱼白道。
邬葭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下来。
晴朗的天空忽然起了阴云,外出游牧的牧民们提前赶了回来,远远的,他们就瞧见了远处的女人。
“遭了,快跑。”小鱼白拉起邬葭往回跑。
然而,还是晚了,女人还是看见了邬葭,隔得老远他们就感受到了女人的怒火。
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风要把整个牧包都掀翻了,人们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这样持续了好几日天才见晴。那日一早,邬葭的额吉就找来了赵鱼白家中,让他们不许再去找邬葭玩。
后来,赵鱼白再也没见过他,听说自那之后他一直被他的额吉带在身旁。
又过了许多年,赵鱼白一点点长大,他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邬葭,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邬葭学什么都很快,哪怕是他们祖上流传下来的功法也能无师自通,甚至触类旁通。
那一年邬葭才十二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仙师了。
“小仙师。”小鱼白远远瞧见一个背影,高声地喊。
邬葭长高了很多,赵鱼白其实认不出来,但这里也只有他打扮的这么古怪,从头包到脚连个缝隙也没有,好似露出一寸皮肤就会被太阳烤化一般。
被喊的人没有回应,小鱼白又喊道:“邬葭。”
这一次,他才回过头:“什么事?”
那双碧绿的眼中写满了疏离与冷漠,比他身后的冰雪还要冷,到了嘴边的邀请最终也只变成:“没事,就打个招呼。”
邬葭转身就走了,仿佛只是个过客。
入夜后小鱼白一直辗转反侧,他想不通昔日好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直到一声哀嚎打破了长夜。
熟睡的人们迅速醒了过来外出查看,小鱼白也连忙拿起放在一旁的匕首、弓箭跟着出了门,冬日里总是有狼来偷羊。
小鱼白才刚出门,就见他的额吉浑身是血地跑回来:“鱼白,快逃!”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倒下了。
一轮红月之下,小鱼白清楚地看见了邬葭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片血海中,四周是贪婪的兽群。
他杀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