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周奕川说要带林因去一个地方。
他们穿过巷子,尽头处,影子被拉长。细窄的巷子里藏着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林因随着周奕川踏上铁楼梯,视线不断往上,又到另一个平台。
楼梯拐角的石砖墙上有些不清晰的字迹,似乎是用石头刻画出的白色划痕,刻在墙上已有许多年。
意出望外的是,平台上将整个东巷一览无遗。
高低不平的居民楼连成一片,雁群划过天际,大片的火烧云晕染着不见边界的蓝色天空。
林因看着面前的景象,叹为观止。
两个人坐在阶梯上,谁也没说话。
林因忽然开口问周奕川:“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做朋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周奕川只是笑着,坐在石阶上把玩着手掌般大的玩具车。
“那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林因说。
“我们拉钩。”周奕川笑的开怀,像天空新升的太阳,灿烂耀眼。
年幼不懂一辈子是多长,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长大后,林因想,是不是因为这个承诺,所以他们只能做朋友。
太阳落到了台阶之下,林因看着天空,又将视线转到周奕川身上,“我们回家吧。”
他抬头,林因对上一双亮澄的眼睛。
“走,回家去!”周奕川将玩具车放在裤袋里,领着她走下楼梯。
人来人往,巷子依旧热闹。
读小学的时候,林因和周奕川是同班同学。
十岁那年的寒假,妈妈帮林因报名了上午时间段的书法班。下午,她便在周家练字,因为他们家有毛笔和墨。
周祉年站在一旁,盯着林因和周奕川写字,又似教导般说着:“这个字不够力度。”
她看着周祉年,人背着手,像一个历尽风尘的大师。林因往纸上写了周奕川的名字,又写了周祉年的。
结果被他轻轻拍了拍头。
“我的祉字,偏旁没有两个点。”
林因仔细地看了看那个“祉”字,发现确实写错了。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周祉年,嘴角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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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的时候,林因换了座位,同桌变成叶颖。
林因和叶颖慢慢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们无话不谈,周末她也经常来找林因玩。
有次课间,叶颖忽然碰了碰林因的手臂,问道:“你是不是跟周奕川关系很好呀?”
“没有。”林因却撒谎。
“为什么我听别人说你们是邻居?”
林因默不作声,又听到叶颖问:“你看过他打球吗?是不是很帅……”
这个谎言持续不久,就不攻自破。
两个星期后,班里换了座位,林因和一个男生是同桌。
林因自认为她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普普通通,在班里默默无闻,不争不闹。
班里有一个叫陈方的男生,想找林因教他学数学。
林因没答应,他便时不时开她玩笑,或者欺负她。当然不是动手打她,只是言语比较犀利。
林因一般都是和周奕川一起走路回家,但有一天放学后,他们班被老师留堂,天色渐暗,老师放人后,大家一窝蜂地往外走。
周奕川没有留堂,他去参加篮球队训练。教室里三三两两的人坐着收拾,包括林因。
林因见她的同桌还在修改错题,便告诉他应该如何改正。她的同桌是一个不善言语的男生,他很容易被班里的人欺负。
他向林因道谢,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蔑,“哟,林因也会教别人做题呀,她是不是喜欢你呀?”
林因的同桌顿时脸涨得通红,他向后吼了句:“你别胡说!”
这是林因见过他说的最激动、最大声的一句话。
他在帮自己出头,她知道的。
林因起身,转头看着陈方,“对啊,我就是不教你,怎么样?”
她就是看不惯陈方。
陈方这样的小男生,好面子,还仗势欺人。
他气得不轻,大步走到林因面前。
“要打我吗?打女生可不道德。”她笑了一声。
“别以为有周奕川帮你,你就那么拽,信不信我让你后面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
林因笑得更大声,陈方作势要动手。
那一刹,有人拽住陈方的手腕,“欺负女生算什么?”
是周奕川。
林因让她的同桌先回家,他快速地离开教室。她也收拾好书包,踏出教室门口。
周奕川有些不忿地看了陈方一眼,和林因一起离开教室。
他们走在路上,校园里空荡,没什么人,鸟儿鸣叫,打破这片安静。
“你不是去训练吗?”
“漏了点东西。”
骗人吧,明明就是打球的时候才想起来要和自己一起回家。
“陈方欺负你?”周奕川皱了下眉,问林因。
林因只是摇摇头,“没有。”
确实没有,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被他欺负到。
林因用余光瞥向周奕川,没再开口说话。
十二岁的他们,早已过了在巷子里疯跑的年纪。
好像小时候知道的“男女有别”四个字,随着年龄增长,愈加凸显出来。
怎么说呢。在他们突然意识到什么叫“青春期的朦胧情绪”时,就发现自己长大了。
比如说,那天黄昏,叶颖和林因走在巷子的路上,她说陈方对林因好像不一样。
林因只是听了就算,叶颖说她要告诉自己一个秘密。
她说,觉得自己对周奕川,好像和对别人不一样。
林因“哦”了一声,就当是知道。
叶颖问自己是不是不高兴。
林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嘛,为什么要不高兴,周奕川又不是她的谁。
夜晚,林因躺在床上,回想起今天说的那句话。
周奕川又不是她的谁。
他们认识了十二年,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密,反而像两个很熟悉的陌生人。
所谓男女有别。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觉得空落。
小学六年级,班上的人有知道林因和周奕川关系好的,便开始传他们的绯闻。
新的座位表排出来,被投影到大屏幕上。林因和周奕川成为同桌。这本是应该开心的事情,两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坐在一起。
班里的人在起哄,班主任不明所以。
可周奕川却哭了,他跑上讲台,请班主任换座位。班主任把他带去办公室,问了原因。
后来班主任安排一个女生和林因坐同桌。林因只是坐在新座位上,一言不发。
周祉年读高二,那几日在放高考假,于是来接林因和周奕川放学。
周奕川眼眶有些红,林因默不作声。周祉年察觉出来有些不对劲,把林因送回家后,询问着周奕川。
换座位,同桌,同班同学起哄。周祉年明白了前因后果。
两人坐在东巷的小卖部门口,一张长椅上。
晚霞漫天,夏日的风燥热,树叶沙沙作响。
“奕川,我问你,你和起哄的同学关系好吗?”
周奕川其实当时不知道谁在起哄,只是觉得有几分难堪,作为绯闻的男主角。
“和林因的关系对比呢?”
周奕川摇摇头,他在班上和林因关系最好。
“那你当着全班的面,找老师换座位的时候,想过林因会难堪吗?”
周奕川才恍然回神。
“如果因为虚假的言语,而失去一个对你真心的朋友,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做法。”周祉年买了一个巧克力味的甜筒给他。
第二天,周奕川去找林因道歉。林因笑着说没关系,她原谅周奕川。
可心里像是一记大力的粉笔划过黑板,再擦去粉笔字迹时,黑板上早已留下一道印记。
看得见,消不去的印记。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林因祈祷着初中别和周奕川分在一个班。说不清为什么,她也许只是不想面对有关他的一切。
自己那种矛盾拧巴的情绪,最好谁也别看出来。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林因的祷告。她和周奕川的班级在一头一尾,半杆子打不着关系。
青春期的男女生,总是情绪多变的,只不过他们是青梅竹马,所以相处得理所当然。
周祉年高三,时间作息和初一截然不同。高三生一个月回一次家,只有每个月的那个周末,周祉年才会和他们两个一同回东巷。
他不时常插话,偶尔会过问几句,关于学业生活方面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是周奕川和林因在说话。
林因在学校见过周祉年一次。
那时候她进了学生会,要检查卫生。午后,她在学校的绿园检查卫生,见到了前去倒垃圾的周祉年。
林因扎着马尾辫,袖子上红彤彤的学生会三个字,手中拿着一块板,上面有评分表格。
周祉年主动和她打招呼,林因笑了笑,但是在工作,她又很快别开眼,敛了笑容。
“怎么,这妹妹看起来是北区的吧?”卢屿碰了碰周祉年的肩。
“邻居,我弟的好朋友。”
“你弟?算起来,那他俩现在都上初一,青梅竹马啊。”
青梅竹马。
这个词听起来是酸涩的。只有年龄相近才能称为青梅竹马吗?
初二,林因的学业压力忽然增大,要学习八门课程。她天生爱玩,又不想把太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所以从年级前列掉了一百多名。
叛逆期吗,可她确实有想考好的心,也许只是为松懈找借口。
不过,她烦闷的主要原因也不是关于学业压力,是班里的人在传绯闻。在那个绯闻盛行的年代,生活里的看点总是比娱乐圈的有趣。
比如说,林因和她的男同桌们都传过绯闻。以至于她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
周末放学,林因和周奕川一起走路回东巷。傍晚,晚霞肆意铺张。紫粉色的,就像路边盛开的花。
周奕川看出了她的忧心,问她:“怎么了?”
天色愈渐变暗,林因在脑子里组织好语言后,开口道:“班里有人传我绯闻。”
周奕川忽然笑出了声,“这有什么?”
“你不懂。”林因撕了一点棉花糖放在嘴里。
“我为什么不懂?”小学的时候不就经常传周奕川和林因的绯闻。
“你越解释,他们越起劲,不如别管。”周奕川想了想,又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别让自己难过。”
改变不了别人和环境,就改变自己的心态。
林因没想到周奕川也会说这样的话,棉花糖吃了一半,甜得发腻,周奕川叫她别吃了,帮她扔掉,又带着林因去洗手池洗手。
她看着面前大片的紫粉色,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她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可她开不了口。
还是别问了,有概率他会回答,因为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把自己当成妹妹,林因都不想问出口。
也许他对谁都那么好。
就这样,她没有秘密。
初三,林因的成绩又回到了前列,站在台上领奖。周奕川也在,他的身高和相貌足够显眼。
明明初一的时候和林因差不多高,初三就窜到差不多一米八了。
他发奋读书,也不经常去球场打球。初二那年拿的奖金足够多了,他说也该收收心了。
林因问他想报哪个高中。他说市第一中学,她说她想报市中学。
市中学是公办重点高中的第一,市一中第二。
有些奇怪,以他的成绩,明明能去市中学。后又听说,周奕川和谁约定好了一起考去市一中。
临近中考前的二模,林因考差了,连重点中学的分数线都没达到。
那日放学,是五一假期前。周祉年回来了,林父林母不得空,麻烦周祉年去接林因放学,周奕川和朋友出去玩,不需要他接。
周祉年站在校门旁,等着林因出来。林因没想到会是周祉年来接她,她只是喊了一声“祉年哥”后,便一言不发。
她的泪紧绷着,努力不让它落下。
周祉年陪着林因走了一段路,也没开口,只是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袋。林因紧紧拽着,没让他接过去。
路上人来人往,车辆驶过,轮胎在水泥地面上摩擦。
走进东巷的那刻,林因强迫着自己放松。其实她已经在教室哭过了,在叶颖面前。
所以林因知道她的眼眶一定是红的,周祉年肯定看出来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自己去那个巷子尽头上的平台。
林因没想到周祉年也知道这里。
周祉年说,一开始是他带周奕川来的。
他们坐在布满划痕的石墙边,林因看着天空的火烧云,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情。
“我考差了。”林因以为会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可是哭腔严重,话语模糊到她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周祉年没说话,只是递过纸巾,让林因靠着自己的肩膀发泄情绪。
林因的泪水划过脸颊,浸湿了他的衣袖。他拍着自己的脑袋,很轻,似乎在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耳朵里被周祉年塞了一只耳机,听着歌。
林因的泪在流,面前的火烧云依旧悬挂在天空。
她哭完了,周祉年在和她聊天,聊生活、未来。他作为过来人,只字未提学习,也没说她应该考得如何,自己应该考上理想高中。
他只是说,父母都希望他们开心快乐,健康成长,他想她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周祉年又说,她乐观善良,会有满意的结果的。
林因看着他,不言。周祉年被她看得愣住了。她忽然笑了,带泪地说:“谢谢你。”
心似落了一颗石头,她会永远感谢二十岁的周祉年,在最迷茫难过的时候说了她最需要的话语。
周祉年肯定地说:“会的,会看见天亮的。”
中考结束,如林因所想的,他们都顺利被第一志愿录取。叶颖去了他们市的另一所高中,因此和林因联系变得越来越少。
谈起以前,有人和林因说,叶颖和她玩得好是因为周奕川。那个女生和她说了很多事。林因知道,叶颖也会在她面前说这个女生的坏话。
她年纪轻,知道人言可畏,林父也说,社会就是这样。
林因看过一句话:别用任何东西衡量人性。她从不会否认自己的缺点,也不会责怪他人的缺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林因只是会在很多个瞬间想起,在她自认为和叶颖的关系很好时,叶颖却能在背后恶语伤人,并继续若无其事地和林因继续做朋友。
她能交到很多朋友,但不会有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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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学校里,林因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比如她的高中同桌余嫣。在这个高中,没人知道她和周奕川的关系如何,应该说,没什么人认识周奕川。
直到一个周末,林因班级聚会,遇到了周奕川的班级。
他和林因打了声招呼,于是她身边的女同学便询问自己。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帅哥的?”
“怎么认识的?”
“你俩什么关系?”
林因说是朋友,余光却不断往他身上瞟。
她忘了,当别人问起他们的关系如何时,她可以装聋作哑,但是她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
有些事情本就不能不声不响地掩盖过去,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目光里早就留下了痕迹。
他是那个耀眼夺目的少年,可林因呢。
她只是平凡中没入人海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