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京城的街道轻寒恻恻，行人匆匆。

    女孩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面前摆着一块粗糙的木板，上面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字，字迹是用烧黑的木棍写的，字体却十分秀丽。

    “各位老爷夫人行行好……”她对着经过的每一个脚步磕头，声音细若蚊蝇，瞬间淹没在街市的喧闹中。

    女孩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布衫，长发被一根草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从两鬓垂下，随着寒风不停拨弄那张苍白的小脸。

    “哟，小娘子长得挺水灵。”路过的公子哥弯下腰，手里的折扇合拢，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多少钱啊？”

    女孩连忙磕头：“只要五两安葬家父，我能洗衣，能做饭，能干活…………”

    “暖床会不会？”公子哥轻佻嘲弄，身后的人群发出嗤笑。

    “公，公子……”她紧紧咬着嘴唇，声音几乎从嘴角挤出，重复道：“我能洗衣，能做饭，能干活……”

    “洗衣，做饭？”公子哥夸张地大笑起来，“都卖身葬父了，装什么清纯呢。”他直起身，朝她面前的地上啐了一口：“不识好歹，真是晦气。”折扇打开，迈腿离去。

    身边看热闹的男人们哄笑一团，鄙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孩。

    有好心婆婆劝她：“刚才那个，可是京城富商李予山的公子，你要是跟了他，别说葬父了，下半辈子都吃喝不愁。”

    女孩低着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咬着嘴唇轻轻摇头。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父亲已经去世两日了，若再不下葬，恐怕就要发臭了。

    可父亲生前好歹是个读书人，一生最重清白，若父亲知道自己为了安葬他做出那等子事，九泉之下一定不得安宁。

    日头渐渐西斜，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女孩的膝盖已经磨出几道红痕，她将有些歪斜的木板扶正，抬手擦了擦干涸开裂的嘴角。

    环佩叮当，一阵清香飘来，女孩抬头，街头出现了一群身着华贵的人。

    最前面是一匹通体发红的宝马，马上坐着一个目光炯炯身配长剑的侍从。马后跟着五六排整齐的奴仆，抬着一顶十分华丽精致的轿子。

    轿子通体用红木制成，上面雕着数十个精美的花鸟人物，两边垂着月牙色的绸缎帷幔，轿子四角都系着金铃铛，每行一步，轿子便发出清脆的叮铃当啷的声音。轿子后跟着十来个婢女，一个个美得像仙女似的。

    这一看就是顶顶有钱的大户人家，女孩忙站起身去求轿子里的人，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再加上膝盖跪太久早已麻木，身体一软，便倒在地上。她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家里最后那一点米粥也喂给了临死前病重的父亲。

    轿子落下，一侧的帷幔被掀起，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庞，看起来三十上下，保养得十分好。妇人伸出一截白皙柔软的手臂，朝地上的女孩摆了摆。

    轿子旁跟着的婆子立刻颔首，快步走来，将摔在地上的女孩扶起。

    婆子叫王妈，约莫四五十，一脸和气，是镇国公府夫人的贴身婢女，这顶轿子里坐着的，便是镇国公府夫人。夫人一向心善，看到街边女孩孤苦无依，楚楚可怜，便遣了她来。

    “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王妈笑眯眯地看着她。

    “多谢夫人，小女青莲，刚满十九。”女孩微微一福身，声音软糯娇甜。

    王妈看到旁边摆着的“卖身葬父”的牌子，又问道：“那牌子上的字，是你写的吗？”

    青莲颔首。

    再看这姑娘虽双眼红肿，眼神却清亮坚定，朴素衣衫也难掩小家碧玉的秀丽气质，王妈越看越满意：这姑娘，夫人肯定喜欢。

    于是拿出一包钱袋子，放在女孩手心：“二十两给你好生安葬父亲，等你安顿好了，就来镇国公府做事吧。”

    青莲握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张大嘴巴，她原想若能有人愿意给五两银子，自己便甘愿当牛做马了，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大善人，她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二十两银子长什么样呢。

    她连忙跪下，眼泪扑簌扑簌滚了下来，朝着王妈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待小女安葬好家父，一定去镇国公府正式拜谢，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王妈轻轻一笑：“你这丫头，的确懂事。”

    她将青莲扶起，转身快步走到轿子前，低头说了些什么，轿子里的女人点头，招了招手，帷幔放下，轿子又往前走了。

    一旁的婆婆大喜，告诉她镇国公府可是个顶好的去处，比那个富商公子强多了。”

    青莲哑笑，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从婆婆的口中得知，镇国公府如今权倾朝野，镇国公战功赫赫，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大将军，他的妹妹在宫中被封为贵妃，颇受皇上宠爱。

    这么有势力的大家族，难怪刚刚的轿子那么精美华贵，阵仗那么大，连奴仆身上的穿戴都十分得体。

    “只可惜他家的大公子……啧啧……”老人突然叹了口气。

    “他家大公子怎么了？” 青莲问。

    在背后说人是非会遭天谴的，老人摇摇头，不肯细说了。

    有钱好办事，青莲很快便找到一处风水好的墓地，按最好的规格安葬了父亲。

    父亲抚养她长大，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只听父亲说，母亲在生她时便离世了。

    青莲跪在父亲的墓前烧了许多纸，眼泪哭干，又郑重拜谢了他养育恩情后，便打听着来到了镇国公府。

    *

    王妈早早就打点好了，青莲到了国公府，立刻有人登记接应，带她去洗身换衣。

    一切打理好后，青莲跟在引路婆子身后走着，一路数不清经过了多少道门，每一次转弯，都有优美的景致撞进眼中。

    青莲心下暗暗赞叹真不愧是镇国公府，一步一景，每一处都像画儿似的美，面上却只匆匆一眼便低头赶路。越是靠近权贵的人越是势利，自己才刚入府，一定不能被人看轻了去，反正日后有大把时间慢慢欣赏。

    “到了。”婆子突然停步。

    眼前是座三开正厅，檐下悬着“荣恩堂”的匾额。两个穿杏色衣裙长相秀丽的丫鬟站在门口，看见她们便推开门，脆生生道：“夫人在里面呢，姑娘请进。”

    青莲理了理衣衫，小心地跨过朱色门槛，空气中飘着新鲜蔬果的香味，甜腻中带些清冽，前方紫檀木的扶手椅上端坐着位妇人，正是昨日轿子里的那位。

    妇人身穿暗朱色常服，胸前的赤金项圈压着墨色云肩，发髻上点缀着数个珠宝钗环，衬得那张宛若圆盘的脸庞越发端庄美丽。

    “奴婢青莲，谢夫人安葬父亲，夫人大恩大德，奴婢一定好好报答。”青莲正襟跪下，双手伏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砖。

    “抬起头来。”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温和中带着一丝威严。

    青莲直起上身，她穿着浅杏色衣裙，长发整齐挽起，一张白皙瘦削的小脸，衬得那双灵动的杏仁眼睛又大又圆，小巧的嘴角略向上弯起，正笑脸盈盈看着座上的国公夫人。

    “嗯，长得确实讨人喜欢，说话也好听，”国公夫人唇角微微勾起，手指捏着茶盖轻刮盏沿，“听说你还识字？”

    “先父是秀才，教过几个字。”青莲不慌不忙答道。

    夫人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只浅啜一口茶，半晌，不紧不慢地说：“大公子院里还缺个贴身丫头，你去吧。”

    大公子？

    青莲一怔，就是昨日婆婆欲言又止的那位？为什么自己才刚来，规矩也没学过，就被指派给大公子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做贴身婢女？

    顾不得再想，她向夫人谢了恩，随王妈退下。

    *

    王妈在前面引路，一边交代府里的基本规矩，比如见到老爷夫人以及来客都要低头行礼，不能有多余的动作，更不能随意插话。

    青莲认真听着，把重要点都记在心里。王妈有种让人一见到就觉着十分亲切的气质，许是跟在夫人身边久了，为人处世皆面面俱到，明明嘴里说的都是严厉的规矩，面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青莲一一应下，没有多嘴问出自己的疑惑。

    “老爷常年在外征战，除了除夕这些大日子，很少回来，平时府里的事都是夫人操持……”

    王妈主动向她介绍府里的情况，一来是便于新来的丫鬟了解，二也能顺手推舟攒些人情。

    镇国将军宁青峰和夫人林氏伉俪情深，再没有娶别的偏房小妾，夫妇二人除了大公子，还有二公子和大小姐。

    大公子今年刚满二十，二公子小两岁，如今正跟随父亲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小姐芳龄十六，自小被养在宫中，与王爷皇子们一起念书。

    青莲有些奇怪，为何将军之家，唯独二公子征战沙场，大公子呢？

    两人穿过长廊，来到一片竹林小路，青莲注意到，府里只要是有阶梯的地方，都在阶梯旁用石板砌上了斜坡。

    正暗自猜测时，听见王妈道： “大公子平时基本都待在院子里，等下你跟大夫记下每日大公子要用的汤药，一些注意事项。”

    青莲忍不住问：“汤药？大公子生病了吗？”

    王妈顿下脚步，叹了口气，道：“一年前，大公子在战场上摔下了马，双腿落了疾，恐怕这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青莲一惊，果然如此，看来以后自己要服侍的是一个双腿残疾的人。

    王妈从少女时便跟在夫人身旁，从大公子还是腹中胎儿时一直照顾到今日，要不是主仆身份有别，大公子对她来说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亲，大公子受此重伤，她的心疼不比老爷夫人少多少。

    她鼻中一酸，转过头，不愿被新来的丫头看见自己的失态，语气如常道：“如今大公子变得不爱与人说话，脾气也古怪得很，你在院里做事要当心。”

    青莲忙应声，保证自己会好生服侍。

    “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放心，只管照顾好大公子，每月的例银赏金决不会少。”王妈松了口气，轻轻拍拍她的手。

    提到例银，青莲又高兴起来，她的例银每月可是有足足二两，刚听说的时候，她嘴巴都差点合不拢。

    府里的丫鬟到了二十二岁就可自行决定是否离府，也就是说，她在大公子院里最多干三年，就可以带着一笔丰厚的家底出府自立门户，而且在这三年里，她只用哄好一个人。

    高兴之余，她又隐隐担心：大公子脾气古怪，不近人情，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今后自己要伺候一个双腿残疾的人，事肯定不会少，也难怪每月有二两银子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