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煜本只是看她一脸喜气的进来，忍不住想揶揄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种深层含义。

    不知为何，自从双腿废了，他的心里便生出许多破坏欲望，最初的时候，他将婢女们递来的茶杯摔在地上，稀碎的瓷片向周围溅去，伴随着“哗啦”一声响，十分清脆悦耳，他发现自己憋闷的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后来，这个法子腻了，他的情绪又无处释放，直到青莲来到身边。每当她堆笑着向自己讨好，又因他的刻薄话语骤得变成一张挫败的垂头丧气的脸，耳边仿佛又乍现出茶杯摔碎的悦耳响声——那种满足的心情再一次重现了。

    此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可怜楚楚向自己道歉，虽不知是为何，心里却十分愉快。

    他拍了拍手上残留的鱼食，等心里那份愉悦慢慢消失后，慢慢道：“起来吧，我并没有怪你。”

    青莲惊讶，宁煜抬手向她招了招。她将脸凑近，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竟被他一把捏住下巴，向上抬起。

    她那双杏仁眼睛瞪得更圆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对别人有些刻薄……”

    青莲不敢反抗，背后渗出了微汗，他虽嘴上说自己没错，可是手指的力道，还有射来的目光，都分明表明了他依然对她耿耿于怀。

    “本以为你也是那些拿了银子就只知道闷头做事的人，没想到……”他指间的力道加强了，“你确实不一般。”

    “大公子……”她吃痛，哀求起来。

    指间白皙的皮肤被捏的发红，他松开手，理了理腿上的衣裙。

    青莲揉揉自己的下巴，抬头看见宁煜已恢复常色，继续瞧着池子里的鱼儿，仿佛刚刚什么奇怪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警告吗？

    是警告吧！

    大公子是个自尊极强的人，这点从他双腿瘫痪，宁可死也不愿这样活着这点就能看出来，而自己却当着整间屋子下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他刻薄，说他把怨气都撒在无辜的人身上，再加上他本身就脾气差，不近人情……

    青莲不敢再细想下去，一想到日后他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寻机会报复自己，她就微微发怵。

    不过她也无话可说，谁让她一时冲动顶撞身份尊贵的大公子呢。

    以前爹爹便常说：“莲儿，性子太倔也不是好事，日后一定会吃亏的。”

    这不，亏就已经吃上了。

    她伸手摸了摸荷包里的二两银子，叹了口气，想到刚刚发月银的人还提点过：镇国公府每年除夕还会发不少于三个月的赏银。

    既然如此，自己便是刀山火海，也要把三个月的赏银拿到手，不然，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份窝囊气。

    宁煜又像从前那样，在院子里看了半天风景，天色完了才回去。

    青莲也不知道这些风景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她刚来的时候倒是被迷住过，也忍不住细细欣赏，可是过了这一个月早就习惯了，那林子，那石头，甚至是每一棵草，每天一成不变的待在原处，她闭上眼都能画出来了。

    这天晚上，青莲又梦到了那只长满尖刺的大刺猬。

    这次不再是被刺猬追了，而是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捆在树上，大刺猬在一旁大口吃着新鲜的肉，那肉上的肌肉都还在跳动着，仿佛是刚从什么动物上撕扯下来的，一口咬下去，唇边便渗出血渍。

    大刺猬呼哧呼哧几口就将整块肉吞下肚，抬手擦了几下嘴，几步便跨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一双眼睛又黑又深邃，咧开嘴，露出密密麻麻的白森森的尖牙。

    青莲吓得魂飞魄散，摇头哀求刺猬放过自己，大刺猬却伸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抬起，贴近自己长着獠牙的大脸。

    “知道错了么？”刺猬开口，声音极其熟悉。

    她猛地坐起身，向四周一看，发现自己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床上，心脏扑通扑通撞击着胸口，额头上全是汗。

    “青莲……”正在这时，守夜的丫鬟如云在门外叫她。

    原来是宁煜醒了，叫她端上茶水。

    青莲忙擦了擦额上的汗，烧好了茶，送去他屋里。

    宁煜以往从没有在半夜叫过她，这些端茶送水的活使唤身边守夜的婢女便可，今日他却特地叫了她去，不知有何用意。

    青莲将茶杯递过去，宁煜正半倚在床上，等了她很久，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像是刚刚也没睡好。

    “怎么全是汗？”他啜了一口茶，开口道。

    “没……奴婢只是做了个噩梦。”她擦了擦汗，但鬓边以往飘逸的碎发都被汗粘作一缕。

    她突然意识到，宁煜的声音和梦里那只大刺猬一模一样。不禁想若是他知道自己做的噩梦……

    转头看他，他正垂眸喝着手里的茶，整齐地睫毛低垂着，茶杯沿边耸立着高挺的鼻梁。他的唇离开茶杯抿了抿，弯起的弧度正正好看。她一怔，这哪里像梦里那只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大刺猬。

    喝完，他放下茶杯，看着床边的她：“下去吧，明早早些起来，我想吃肉包。”

    “那……我去和厨娘说。”

    “我要你做。”他语气坚定，容不得她再多嘴。

    ……

    明明早餐是厨娘负责的，他却偏偏特地叫自己准备。现在换招数了是吧，之前整天把自己当透明人，现在事事都叫自己做，青莲突然怀念起过去无人搭理的美好。

    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他确实是那只面目可憎的臭刺猬。

    *

    天还漆黑着，青莲就进了厨房，做包子是最废功夫的，要从擀面发酵开始做起，那个臭刺猬，偏偏故意挑了这个最费时间的。

    “臭刺猬，大刺猬，刻薄刺猬……”

    她细细的手掌用力揉着面团，将所有对宁煜的怨气都揉进面里。

    宁煜起床的时候，包子刚刚蒸好，他驱动轮椅，看到桌上摆着的热气腾腾的肉包，不置一词，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起。

    青莲站在一边期待着，她尝过了，皮子松软，肉馅美味，臭刺猬一定挑不出错处。哼，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正在这时，随着门口的丫鬟齐齐福身唤着“大小姐好”，一个身着浅粉衣裙的少女从门外出现了，她梳着花苞状的发髻，上面点缀着珠花，鬓边垂着两条与衣裙同色的丝带。

    原来是大小姐来了，青莲记得入府时王妈介绍过，小姐今年十六，被养在宫里，很少回府。

    “哥哥。”眼前的女孩叫着，跳过门槛，直奔宁煜而来。

    宁煜看到她，一改往日冷冰冰的面孔，眉眼弯弯，朝她招手：“昭昭，今日怎么会过来，与贵妃娘娘说了么？”

    “嗯，”昭昭点头笑道，“贵妃娘娘允了我来的，刚刚和母亲问了安，母亲说哥哥这个时间都在用早饭，正好，我还没吃早饭呢，便和哥哥一起吃吧。”

    宁昭昭看到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新鲜包子，两眼放光。

    青莲看到宁煜的表情和温和的语气，惊讶地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她来府里一个多月了，从没见大公子这么温柔的样子。

    宁煜笑了笑，夹了一个肉包放在空碗里，推到妹妹面前，轻声说道：“现在还烫呢，凉会再吃。”

    青莲发现，屋内的奴仆婢女都神色正常，只有自己一脸惊讶。

    宁昭昭小口咬下肉包，细细咀嚼，随即大方夸道：“哥哥院里的包子比宫里的还好吃呢。”

    青莲一喜，那只臭刺猬还以为选肉包就能为难她，哪知道她从小最擅长的便是这些，只不过以前家里穷，只能用些菜叶做馅，现在用的是品质最上乘的肉，自然好吃。

    再看宁煜却眉头微皱，似是不信，也低头吃了一口碗里的肉包，淡淡道：“我倒觉得太咸。”

    什么太咸，明明自己早上尝过了，不咸不淡，正正好，他明明就是故意刁难自己。

    青莲正想反驳，大小姐道：“不咸呀，昭昭觉得味道正好，而且肉馅紧实，皮也软。”

    宁煜宠溺地说：“好，昭昭觉得好吃就是好。”

    宁昭昭一连吃了三个大肉包，吃完摸着肚皮满足极了，宁煜打趣道：“妹妹在宫里可是吃不饱？”

    “在宫里规矩森严，麽麽天天提醒着说不能吃多，女子要保持好身材，我常常都吃不饱，有时半夜还叫丫鬟去偷拿点心。”宁昭昭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抬头间，看见一边的青莲，好奇道：“这位姐姐是新来的么，昭昭好像没见过呢。”

    青莲忙向大小姐行礼：“大小姐好，奴婢是大公子的贴身丫鬟，叫青莲，”顿了顿，她又大着胆子道：“包子是奴婢做的，谢大小姐夸奖。”

    旁边冷冷地不屑的目光扫了来，青莲只当作没看到。

    宁昭昭颔首，赞道：“这位姐姐生得真好看，昭昭一看就喜欢，”她又转头率真地笑问宁煜，“哥哥，你说是不是？”

    宁煜嘴角抽搐了一下，妹妹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他不忍拂了她的面子，只好强颜欢笑道：“是。”

    青莲观察到他的细微表情，心里骄傲极了。

    想掐人的目光又射了过来，青莲无视，福身甜甜感谢大小姐。

    宁昭昭率直可爱，青莲一见就十分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像她大哥那样惹人讨厌。

    她让宁煜不得不承认自己生得好看，这种感觉真是舒坦啊。而且，夸自己的人是大小姐，自己全程也只是给大小姐行礼问安，并没有得罪他，他自然也抓不到什么错处。

    青莲美美地给大小姐端茶送水，又额外拿来许多糕点：“好容易来一回，小姐可一定要多吃点。”

    宁昭昭不知道她和宁煜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拿着一块桃花酥塞得嘴里满满的：“谢谢青莲姐姐。”

    宁煜在一旁喝着茶水，一脸温柔地看着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