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中是一道瘦弱的人影,声音雀跃而兴奋:“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十九的泪水莫名流下,痴痴地凝望着他,淡紫色的泪将周围的海水氤氲出一片紫霞。
夭语气急切:“姐姐,你按着我说的做,就能从这海狱中脱身!”
十九立刻照做,完毕后,只觉夭周身那光芒穿过玄铁罅隙向自己袭来,再睁眼时,自己已在笼外,夭却在笼内。
“这是偷天换日之法!小夭儿,你怎么办,我不能再抛下你一个人独自历险了。”
“没关系的,姐姐,我被雪埋了一晚上都没死,还活蹦乱跳地来救你来了。”夭的笑容灿烂而真切。
“可是……”
见十九依旧不肯走,夭说:“姐姐,我不会死的。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何如此虚弱吗?其实我和母后都是父王养的至亲蛊,只要我们活着,他就能源源不断地吸取我们的妖力,就算是为了这个,他也不会让我死的,妖界共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夭努力睁大眼睛,瞳孔里闪出真切的光:“姐姐,你身在这团同尘光里,只要默念三百里内想去的地方,马上就会到达,不过我为了找你用掉太多次了,所以姐姐你大概只能再用三次了。姐姐,你一定要想好你要去哪里啊。我这样呀,也算报答了姐姐的救命之恩,姐姐以后天高任鸟飞,可千万不要再回青丘了,也千万不要再来找我和母后了。”
夭灿烂的笑着,灿烂到十九已分不清是他的笑容在发光,还是本来就有光。
“小夭儿,那你要保重好自己。我以后一定会踏平青丘,一定会把你和姨母从这个牢笼里救出来的!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说到做到。”十九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
当十九的身影彻底消失时,整个世界忽然黯淡下来,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但是沉没在这冰冷的死寂海水里,他的泪水微不足道。
在昏死前的最后一刻,夭探出玄铁外的极瘦极细的胳膊终于碰到了十九此前从未碰到过的警戒线,雷鸣般的警报声瞬间震彻海底。
夭醒来后,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荒山中。身旁的宫娥鄙夷与厌弃之色溢于言表,告诉他,他已被发配至涂山祖地木郡任一个有名无实的木郡郡守,从现在起不得离开此郡半步,无召不得回。
宫娥说完这句,和随行的一干人等一齐飞走了,只留下夭孤身一人。
这是一座树木郁郁葱葱的青山,山顶上还有一株桃树,满树的桃花开得云蒸霞蔚。夭慢慢地走着,走了一天一夜走到了山下。
山下也都是葳蕤的树,极高大极茂密,夭总算知道此地为何名为“木郡”。
后来的几十年里,夭走遍了木郡每一处,每一片土地上都是旺盛的树林,他却没见到第二株桃树,也没见到半分涂山的故迹。
涂山曾经的存在像是被刻意抹去,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在每个人的记忆中被淡忘,就连涂山故地也无涂山存在过的痕迹。
夭越走心越冷,他为阵法所困,终此一生出不了木郡地界。后来,他回到了那座初到时有全郡唯一一株桃树的山,倚着桃树,沉沉睡去。
在梦中,夭得奇遇,颇学会了些术法。
后来不知为何,夭忽然发了恨,把全郡的树都烧死了,只剩下一株母亲最喜欢的桃树与一棵山下的很古很古的老槐树。
他把涂山十九送给他的三颗昙花种子都种下了。
第一朵昙花开了,很美,且有奇香,夭想起了百年多前那个英姿飒爽又纯真善良的少女。可惜,花刹那间便谢了,或许是水土不服,连颗种子也没留下,灰飞烟灭了。第二朵花紧接着也开了,转瞬间也谢了,了无痕迹。
等到第三朵将要开的时候,夭终于慌了神,情急之下破开自己的胸膛,向那朵花上滴了好多心头血,一直滴到他彻底昏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第三朵昙花竟真的还开着,每见此花有衰败之象,他就再取一些心头血来浇灌,后来那花就真的长开不谢。
“我的心总算有点用了。”夭想着。
于是他就继续守在这朵昙花旁,守在那株桃树下。他在等那个神一样的少女兑现她的承诺,他一直坚信着她会如诺言中那样来救他出牢笼。
他从未质疑过这个承诺。
“孤的梦,如此精彩吗?一天一夜了,还不舍得醒?”
顾草被这宏大而遥远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眼前是一位银发大妖,立于迷离的幻光之中,丰神俊朗,法天象地。他的身后是巍峨高耸的重重雪山,隐于雾气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透过层层的雾气,那妖向顾草走来,身形逐渐缩小,直至与常人无异。他似笑非笑,细长的丹凤眼妩媚至极,目光中却是冷漠与疏离。
“你的梦很有趣,你前世的身份想来不简单。能在孤的梦境中停留如此之久,你的神魂很是强大,有兴趣和孤做一笔交易吗?”
顾草不语。
那妖继续说:“你的老师,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胆大妄为,竟敢来我的洞中偷孤的昙花,为孤所擒。你想救他吗?想救的话,就答应我的交易。”
顾草急切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现在还好好的,不过之后会怎么样就说不定了。”
“我答应你。我要做什么?”
“孤被封在此地万年,只因孤的父王下了一道针对孤的大阵,孤要你闯入阵中,破了此阵,孤便把那朵昙花给你,让你去救你的父亲,如何?”
“你要我何时入阵?”
“不必着急,闯此阵需要两人。你且先回村中,自有有缘人与你一起入阵。”
顾草疑惑不解,正欲追问,大妖的身形却已消散在茫茫雾气中,只留下一句:
“有缘人是梦中人,初遇即是重逢。”
男人背着药篓,风餐露宿地赶路。
这是他来人间的第三百年,三百年间他将人间走了三遍。万年来,他的法力愈发微弱,用一次便少一分,于是他自封九成九的神力,又给自己施咒,每日使用法力超过限额便要承受钻心蚀骨之痛。
他抛弃了天界的所有事务,独自来人间游历。在人间,他化名为“宋时溪”,成了一名云游四方的医师,悬壶济世,普度众生。
前方出现一棵树,一棵长在井边的老槐树。这是在木郡三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二棵树。第一棵树是海外三百里的那株大椿——青丘,参天入云,葳蕤茂密,撑起一方生灵。
而这棵老槐树则相形见绌,即便青丘远在三百里之外,它看上去依旧比青丘要矮小很多。
正是夏季,满树开着乳黄的槐花,在骄阳下,灿如繁星,璀璨的香气在空中顺着风流动,沁人心脾,动人心魄。
宋时溪凝望着这棵树,望了许久。村口的人来招呼他,他也没听见。三百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在村里住了整整三年,始终没等到槐树开花。后来每次再来,他都要住三年。这是他第四次来这个小村,终于见到老槐树的花开。
他问村民:“老伯,您好,敢问这树是哪一年开始开花的?”
“十几年前吧,说来也奇,这老槐树一直不开花只长叶子的,就那天晚上,俺们村有户人家生了个小孩,第二天突然就开花了,开的一树的花,十几里外的村子都闻得到香。”
“老伯,请问那户人家现在何处?”
老伯为他指了一个方向,宋时溪依着老伯的指路找到了那户人家。房子很破败,看起来四处漏风,屋顶上稀薄的茅草摇摇欲坠。
宋时溪叩门,应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鬓发已经花白,像稀疏而枯败的稻草被一条破烂头巾裹在头上。
走入屋内,宋时溪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地跳动,空气弥漫着一种让他刻骨铭心的气息,虽然极浅淡,却几乎让他潸然泪下。
家里除了女人,还有一个断手断腿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白皓为男人开了几副药,话语间问及他们的孩子。
女人说孩子在村里面的学堂念书。
宋时溪去到学堂,那股浓烈的让他迷醉的气息混着村口槐花的清香再次扑面而来,填满了他的胸膛——那个人曾来过此处,不久前才离去。
学堂中的那位教书先生,却是个熟人,是个几百年前化形的老鹤。
“谢谢你,你做得很好。”宋时溪远远地传音。
老鹤神情一滞,望向窗外,望见一个风尘仆仆、麻衣粗布却难掩英姿的青年男子正在向他微笑。他衣袂飘飘,泰然超脱,立在仲夏金色的日光中,如一块白皙而透光的美玉,潇洒又圣洁。老鹤顿时热泪盈眶,丢下书想追出去,宋时溪已经走远。
宋时溪顺着气味流动的方向追寻,追到了茫茫的东海之上。
他看见那个少年被浪掀翻在礁石上,奄奄一息,四处是鲜红色的血。
宋时溪以一己之力逼退了所有追着血腥味来的海怪,给少年细细地疗愈过伤势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一块木板上。他操控着风与洋流,让少年得以顺风顺水地归家。
“你终于来了,你说等树开花的那天,我等到了。”宋时溪远远地望着那个少年。
“业火烧尽之后,我等了你一万年。”
在目送少年漂流到岸后,宋时溪从空中跌落,昏死过去。他今天所用的法力已远远超过额度,疯狂的反噬向他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