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草醒来时,身处一陌生的木屋内。
“你醒了,身体可还有哪处不舒服?”面前的布衣男子微笑着看向他,声音温润如玉,闻其声如沐春风。
顾草见过他,是不久前路过村里的云游郎中,在村里小住,为村民义诊。
“宋医师,非常感谢您为我诊治,我已经大好了。”顾草起身还礼。
“急着走吗?我已经提前告知过你的母亲,你在此处养病,大可放心。”
“我……我有事。”
“何事比你的命更重要呢?你的经脉被不知何处来的妖力撑得断裂,才堪堪修复,贸然活动,只会重新受损。我既已为你诊治,便要对你负责,你不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缘由,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的。”
“我……我的老师因为我被山上的大妖所擒,我要去救他。”
“你没有半分法力,你怎么救?你可知山上那妖是何等奸滑,何等老谋深算。”
“即便如此,我也要去,先生为了我甘赴险境,如今被妖怪抓走,生死不明,我不能弃他不顾!”
宋时溪望着眼前这个少年毅然决然的模样,心下一时触动,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他是他还是万年前的那个他。
“你执意要去的话,我便陪你一起。我答应过你的母亲将你治好,便绝不会食言,在你平安回家之前,我对你的命负责。”宋时溪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否决。
出门又是星夜。
“夜已深,还去吗?”宋时溪问。
“去!”顾草恨不得立即飞奔去山上,与那狐妖对质。
然而他只觉浑身乏力,连走路都比平常慢了三分。
“走不下去,不用硬撑的。你的老师会没事。”宋时溪望着他吃力的步伐,忍不住说道。
行至半山腰时,已是子时,正是夜最深时,深草之中,鬼气森森。
那个凤冠霞帔的女鬼又出现了,依旧唱着那首熟悉的歌谣。
“这荒山上竟有煞气如此重的鬼物。”宋时溪道。
“呵呵。”那女鬼笑道,“你这个白面郎君,穿得寒酸,生得倒是极俊俏,不比我的相公差几分。不过我的相公可是天下最好的最爱我的男子,他为了求娶我,在风雪里整整跪了八十一天,你们这些烂俗的臭男人,又怎么比得上他。”说到此,女鬼面色红润而妩媚,似是回想起了与相公的春花秋月、美好时光。
宋时溪并未理会她,只暗中开始施展咒诀。
“等我把我的孩子接回家,相公就会回来找我的。”女鬼话锋一转,朝顾草扑去,“多么美丽健硕的少年郎,你一定是我的孩子吧,快跟娘回家。”她一时笑,一时哭,似乎有些癫狂,顾草也随着她一时笑,一时哭起来。
宋时溪紧紧握住顾草的手,把他护入怀中,“执念如此深,竟敢打他的主意,今日我便度化你这鬼物,送你入轮回,为民除害。”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宋时溪双手快速捻咒,道道流光向女鬼飞去。
女鬼被金光灼烧,痛苦地嚎叫着,蜷缩的身形千疮百孔,几乎快要消散。
忽有一道白光出现,驱散这金光,将女鬼护住。
“还请上神手下留情,阿念对上神多有得罪,还望上神宽恕。”太子夭从白光中走出,躬身抱拳。
宋时溪不语。
“此前我答应上神身旁的这位少年,帮我破开封印,我就放出他的老师,顺便送他一朵浸润过我心头血的昙花。我观上神与少年关系匪浅,应该会与少年一同入阵吧。”太子夭做足谦卑的姿态。
“奉劝你不要自作聪明,猜度我的想法。”宋时溪的声音有些冷,“也不用唤我上神,我现在只是人间一名普通的云游医师。”
“我会入阵,帮你破除封印,不过是为了还你外祖父的人情。”
太子夭闻言,欣喜万分,道:“谢上神……哦不,谢神医!”
“还有,把你母亲的情魄放了吧,她还没死呢。这样困着她的六魄之一,对你、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夭望着怀中昏迷的女鬼,神情犹豫。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便干预。你母亲想来对你的父亲失望至极,才自断情魄,弃于涂山故地,本来百年后即可消散,她也可重塑神魂。你保着这道魂,倒是满足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可想来你的母亲带着残缺的魂魄,在青丘深宫里的日子只怕是更难捱。”
“母后,她还活着吗?一年前,这道情魄突兀飞到这桃树下,我还以为她已经魂飞魄散了。”太子夭的泪忽然奔涌而下。
“看起来,你的母亲比你聪明。”宋时溪道,“在山下住了这几日,我也有所耳闻今日各村少年频频失踪之案,如今看这山上藏着十几道童子朝气,想来都是这女鬼所掳来当做亲子的吧。”
太子夭神情有些失落:“他们没事,我小心养护着他们,只希望让母后的魂魄看见他们能开心一些。想来母后生了我这个虚弱不堪的孩子,实在是忍了那许多年,一缕分魂化成的鬼最喜欢的都是阳光健康的正常少年。”
“这便是你这小狐狸又看不透了,你母后恨的是你的父王,最爱的却是你,为你筹谋了这么多,连情魄最浓最深的执念也是自己的孩子。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演得如此天真单纯,当年公子期是如何死的,想来你也是最清楚的。”宋时溪冷笑道。
夭不语,神情闪躲。
“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让你母亲的一道魂魄不得超生,又害了这许多少年郎不得归家,十几个家庭因此支离破碎。我不干涉你们青丘内斗夺嫡之事,你散了这道情魄,放了山上的孩子,把他们送回各家,再把那老鹤放了,我便入阵,还了欠你外祖父的人情。否则你这人也不值得我为你涉险。”宋时溪神情严肃。
“诺!我即刻照做。”夭道。他转身便入了山。
顾草在此时醒转。宋时溪神情温柔地看着怀中的他,说:“你醒了,我将与你同入大妖的封印,你的老师会没事的。”
顾草望见宋时溪的山眉水目,忽然觉得好熟悉,似乎在哪见过,靠在他的怀中恍惚了片刻,终于想起来起身感谢。
宋时溪笑道:“不必如此多礼,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们在此等候一番,等大妖回来再入阵。”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夭终于回到此处,面带悲戚,不复先前的出尘脱俗之感。
“让二位久等了,我与二位说一下这阵的险恶之处,好让二位有所应对。”
宋时溪微笑道:“还请言明。”
“青丘与涂山的狐狸虽然都天生九尾,源出一族,但十万年前分道扬镳,两族所修之道不同,青丘狐钻研有情之道,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至真至纯至美至善,其中蕴含无限力量与生机,涂山狐则深耕无情之道,不拘泥于小情小爱,坚持苍生大义,追求人间正道。
“然而当年父王为了惩罚我,恶意扭曲涂山一脉的道义,将无情解读成冷酷淡漠,终身不入爱河。进入这封印内,是青丘独有的情天大境,大境内有我,还有当年青丘公子遇刺案中的涂山遗孤。
“你们进入此幻境后,会分别进入这二人身体中,只有在幻境中使他们爱上彼此、修成正果,方可破除封印。然而幻境中的涂山遗孤修的是父王歪曲过的涂山无情道,一旦她动情,就会灰飞烟灭。所以让二者相爱,是极困难的一件事。”
宋时溪问:“这幻境之中,有时间限制吗?”
夭犹豫片刻,说:“若不得正果,将不能出幻境,直到死在幻境之中。不过幻境中一年乃外界一时辰,若想出境,可以自戕。”
他拿出两个红色小药瓶,递给两人,道:“这是鸩鸟牵机,服用之后可速死,无痛无感。”
顾草说:“既为救师,为救父,我当一往无前。可我与宋医师乃两个男子,真的可以破阵吗?”
宋时溪望向顾草,欲言又止,又暗自垂眸,若有所思。
夭说:“我修过情眼,看出你二人前世有缘,情天大境有缘人即可闯。”
他从口中吐出一颗银色的明珠,闪着灼灼光华,道:“这是我修成的魅珠,你将其戴在胸前,即使你没有修为,可保你在幻境中性命无虞、思想清醒。此外,在魅珠衔在口中可帮你易容换面,敛去自身气息,若遇到危险时,说不定可有奇效。”
顾草接过魅珠,戴在胸口,心中所想却是夭方才所言他与医师前世有缘之事。
“二位,可还有什么疑问?若无疑问,二位可随我入境。”夭说。
宋时溪望向顾草,道:“小草儿,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顾草坚定道:“我没问题了,宋医师,我们一起入阵吧。”
“好。”
夭取出一枚铜镜,口中念念有词,那铜镜映出光芒大盛,一道银色的门于光中浮现。
“二位,请进。”
望着二人进入大境中的背影,夭的神情迷离,这次他机关算尽,请到了这两位上古的大神为他闯阵,若不成功,只怕又要惹来他还不清的诸多因果。
万年前,那场大战后的业火烧尽了涂山,烧尽了人间,也烧走了太多的秘辛,漫天神佛大多陨落,付之一炬。
日光明媚,夭坐在安静的草地上,手指摩挲着那面铜镜:“母后,你若还活着,为什么这镜上再显不出你的身影呢?是儿臣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肯与我相见吗?还是……”
他长长地太息,这人生太苦,太长,他实在受不了了。机关算尽,只为能够苟活。
为了诓上神转世身为他入阵,他隐瞒了许多那情天大境的险恶,譬如在幻境中若是因坠入爱河而魂飞魄散,那便是真的魂飞魄散,再也难以回归。
他的心中惴惴不安,这二位都曾是上古最古的大神,很多关于他们的记载虽已失传,但读过青丘所有藏书的他对于这二位曾经的凶狠暴戾仍略有耳闻,不然也不会通过梦境与情丝猜测出他们的身份。
听说万年前的那场灭世之战就是因他们而起,与这样死而不灭的凶神牵扯,夭忽然觉得头痛。
顾草刚出生时漫天光华,云蒸霞蔚,随后暴雨倾盆,连下四十九日,是他为保木郡平安,施咒将雨移至东海深处,暗藏天机,将此事遮掩过去。当时,他便知顾草的身份不简单,其神异之体可助他破情境而出,只是一直到前天入了顾草的梦,他才知顾草竟是上古凶神转世。
在十年前引顾草之父在海上身陷险境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谋算到今天,只能将错就错,再无转圜余地。如果凶神苏醒,得知被区区一个狐妖如此算计,恐怕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他以前算计过的人也不少,也正是靠着这份步步为营的筹谋,他一个法力低微的太子,才能在危机环伺的青丘王权之争中安然活到如今,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蔚蓝色的天空和海相融,夏天的风轻轻吹过山岗,漫山的草也如海浪奔涌,夭就被淹没在漫山的浪里,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