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到达大厅里站着一个黑发的女孩。
她单手提着巨大的行李编织袋,看着鼓鼓囊囊分量不轻。
少女梳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她穿着洗的发白但干净的外衫,高挑又出尘。
日光被大厅的几何玻璃分割成绚丽的碎光倾斜在她身上,少女敛着长睫,分毫不动地站着,不知道在等谁。
火车站里的巨大时钟刚好指向九点,明琅觉得那像四分之一的十字架,她站在6点方向,而周彦开站在数字3的位置。
黑发的少年见到她,大步走了过来,略显稚嫩的英俊脸庞洋溢着友善的笑。
“你是明琅吧,我和文老师来接你,行李交给我吧!”
见到周彦开的那天,是明琅时隔12年再度踏上南城土地的第一天。
17年前,她在南城出生,13年前,她被迫离开,此后这里曾一度成为家与希望的代名词。
明琅抬起头,掀起长睫,露出一双漆黑无波的眼睛,朝阳的炫光被那双眸子悉数捕捉,黑洞一般无法逃逸,那双眼静得令人心惊。
“麻烦你。”
女孩开口说话了,声音泠泠,和他想象的一样。
周彦开这才从惊艳之中回神,去接她的行李,比他想象的要重很多。
明琅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跟来的中年男人,礼貌地点头致意,叫了声“老师好”,又连声说了几句“太麻烦了”。
文老师温和地笑笑,明琅的表现完美符合他预设里“怯懦”、"质朴"的贫困学生的样子。
明琅一边走一边偏头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个她“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家伙,那个属于他的,名叫鸠占鹊巢的贱人的人形空白今天终于被填补上了。
周彦开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咧开嘴笑了一下。
明琅她装作羞赧垂下了头,缩在袖子里的手掌渐渐收紧,。
有礼貌,乖巧,文弱。这是明琅认知里最能取悦长辈的一套面孔,是她精心设计的,最能博取好感的方案。
黑色的加长轿车停在他们面前,她没找到车把手,一时间干愣在原地,好在驾驶位的司机很快下车来,为她身边的周彦开拉开了车门。
周彦开很绅士地邀请明琅先上车,文老师则是坐在了副驾。
不知道谁开的头,说起了明琅的成绩。
她是从小山村里考出来的,周氏集团的慈善教育基金会从2年前开始持续向她所在的学校捐款。
她自小成绩优异,中考更是考出全科近满分的成绩。明琅的老师为她奔走了一整年,希望她能得到基金会的资助,走出山村。
正赶上周氏集团10周年,即将举办一场慈善晚宴。周氏夫妇以个人名义资助她来到大城市里读书,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
明琅谦虚地笑了笑:“只是地方小,到了大城市来恐怕就要泯然众人了。”
她脑海里回闪过临走前,宋老师含泪握住她的手,叮嘱她好好学习。
她含泪点头。
谁知宋老师紧接着说了一句:“以后,一定要报答周家啊……”
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明琅如此回复道。
回过神来,话题又被扯到了周彦开身上,文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周彦开你多向别人小姑娘学学,别整天混日子。”
只是他的语气远算不上严厉,笑骂的语气里显示出这对师生关系的亲近。
周彦开散漫地将头倚在车床上,按熄了手机屏幕。
“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混吃等死就行了。”俨然一副废物又自豪的富二代做派。
文老师看似无奈实则宠溺地叹了口气,可谁叫他说的是实话。周家巨富,赶上了科技风口,成为全国知名的商业新贵。
“算了算了,懒得说你,你明天就回来好好上课吧。”
回来上课?
明琅有些疑惑地看了周彦开一眼,对方敏捷地捕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看她,坦然地耸了耸肩膀,嘴角勾着一抹淡笑。
“因为早恋被停课了。”
“按理来说应该我爸妈来接你,不过他们出差了,刚好我不用上学。”
明琅捕捉到“爸妈”二字,眸子暗了下去,为了不暴露心思,她将头垂了下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车子开向南城一中,文老师要带明琅去办理入学和住宿手续。下车前,周彦开叫住了她。
“那个,你等我一下。”
骄矜的少爷放下了交叠的腿,俯下身翻找着什么。
“放哪来着……”
车内的空间很大,她见周彦开熟稔地拉开一个暗格,又拉开另一个,接着从抽屉里迅速地掏了一把。
“给你吃。”他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堆各种品牌的糖果,周彦开额前的黑发被他方才撑头的动作弄乱,看样子他也并不在意,一双浅色剔透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格外神采飞扬。
明琅对上那双眼,看得有些出神。
糖果皮颜色各异,像一大捧鲜花。
少年抓了满满一把,往她这塞过来,明琅猝不及防地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去接,因为没接稳,有些个头小一些的糖果便从她手缝中不停往下掉,落在车座和地毯上。
周彦开一边帮她捡,一边一股脑把剩下的糖果都揣进她外套口袋里,紫色的红色的蓝色的,一颗一颗如同糖衣炮弹,将她击得七荤八素。
少女就这样揣着满满的糖下了车,从后备箱拎出行李后走到了车子的另一边,与车窗内的周彦开对上视线,不如说,周彦开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的动作,他立刻摇了摇手。
看口型是在说“明天见”。
黑色的真皮座椅上留下了一个汗湿的指印。
车子发动,一路上未发一言的司机开口:“少爷……别捉弄女孩。”
周彦开拖长了不满的语调“诶——?”
没有了外人,周彦开立刻躺倒在宽敞的座椅上。
“她也会这么想吗?被人误会的话我会晚上睡不着。”
很多人都说,周彦开小孩心性,脾气很坏,总是随心所欲,不管不顾地给别人带来麻烦,如果他不是“周彦开”的话,根本没人能忍他。
周彦开有记忆的时候,周家已经有钱了。
即便听父母提过以前为了挣钱住过城中村的小房子,每天吃一样的包子配榨菜,他也没什么实感。
他是从小到大被父母和身边的人溺爱着,锦衣玉食捧起来长大的少爷,有钱有颜,他有随性恣意的资本。
司机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来周家做专职司机四年,他记得,四年前他第一次见周彦开的时候,这男孩看了电视里的公益广告,正在家里大搞烹饪,说要请穷人吃免费的饭菜。
他初来乍到,拎着行李走进偌大的周家别墅,可惜没人能抽开身安顿他,大家都在为小少爷天马行空的想法鞍前马后地忙碌着,整个别墅里鸡飞狗跳,面粉鸡蛋乱飞。
即使是英国著名管家学校毕业的专业管家,到了周少爷这,也得任命地脱掉西装马甲,坐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剥毛豆。
后续,后续是这小少爷发现,他周围根本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穷人。
南城是国际有名的超级大都市,周家所住的地方更是寸土寸金的富人区。13岁的周彦开意识到世界上的天堑,高居这一端的他想要亲手找到真正的穷人,比做出可口的饭菜难上许多。
周彦开是小孩心性,不学无术,想到什么做什么,但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纯善的孩子。长在巨富之家,这比天才更难得。
他的确心血来潮替父母来接人,又提行李又给对方糖果,不过这些在他看来都只是顺手而为的事。
他向来不吝啬做一些小小的好人好事,尽管这看起来有些居高临下和不怀好意。
不过他不在乎。
另一边,明琅藏在口袋里的手攥着一颗硬糖,死死捏着。
从心脏里溢出的不甘和恨意在周彦开和他的那辆豪车一起开走后达到了顶峰,她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温和有礼,对文老师絮絮叨叨的话置若罔闻。
文老师无非是在说一些慈善项目上的事,说她能来到南城有多么幸运,说她一定要好好抓住机会,说周彦开的父母多么善心云云。
明琅在心里冷笑,是吗?她幸运吗?
这对大善人夫妻,12年前抛弃了她,用卖女儿得来的钱发迹走到了今天。
周家巨富,世人皆知,乃至这个国家的普通人提起富豪,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周传。周氏的产业遍布全国,甚至扩展到海外,可明琅小的时候,他们家不过是挤在城中村二十平米小房子的底层中的底层,一家人指着政府的救济金过活。
大多数时候,她都一个人在家,喧闹的城中村鱼龙混杂,酒鬼,风俗从业者,外来务工者,学生……世界对四岁的孩子来说是恐怖而复杂的。
记忆里关于南城的碎片太少,没有任何能与她如今所见对应上的东西。无处不陌生,无处不孤独。
女寝室楼到了,文老师不方便再送,便和明琅作别。明琅微笑着连声道谢,转过身去时笑意加深至有些疯狂。
她并不幸运,基金会选中那个山村,周家父母选中她,这些都不是幸运。
少女走进阴暗的楼道里,口中喃喃道:“这是因为我们斩不断的缘分啊,爸妈还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