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琅来南城的时候,已经是高二的下半学期了。
南城入夏早,湿热的气候让她变得烦躁。
昨夜的嬉笑谈话让她忽然想通一件事,她身在此处,周彦开就是通往复仇之路最好的捷径。
毁掉周彦开怎么样?
把我抛弃又有了新的小孩,你们那么爱他,那我就先毁掉他怎么样?
明琅站在走廊上神色晦暗不明。
她长得很抓人眼球,过往学生对这个稍显陌生的面孔感到惊艳,来来往往偷偷打量着,有好事者甚至打听着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她很漂亮又不只是漂亮。
她有一双很黑的眼睛,明琅若是混在一千个人里朝你迎面走过来,你也会第一时间撞进那双漆黑的双眸里。
只是她不笑的时候,那双眼便静若寒潭,看着格外冷酷,虽然……笑起来也并不真心。
周彦开抄着口袋慢悠悠地走在中庭,肆无忌惮地打量二楼走廊上静默的少女,她也许骗的了别人,但周彦开见过太多人的笑。
谄媚的、讨好的、奉承的……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没有人不是笑着的。
如果笑表明一种态度,那么对周彦开来说,整个世界都会为他让步。
可是没有人像明琅那样,她也许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曲意逢迎的笑容下,是坚韧如柳枝般的意志。
周彦开觉得,这很有趣。
明琅在A班,周彦开在B班,这个分班很有讲究。
南城一中采用滚动制,年级文文理各12个班,理科班从从A到L命名,文科则是1到12,每次月考后按年级排名滚动一次,排名高的往前去。
周彦开是唯一一个不参与滚动的例外。作为全省最好的中学,周彦开的成绩实际上连L班的最后一名都不如,可谁叫他妈是校董。B班不是最好,但班级氛围很不错,各个卯足了劲向前冲,就适合周彦开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
哪成想周彦开这种人无论到哪都能原地躺下,好在虽然他不学习,但是也不影响别人学习。
班里活动他都参加,大到运动会项目,小到卫生值日。他整天挂着爽朗的笑容,还很乐于助人,别人有事开口求他,他都会答应。
每天上学书包里揣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食,课间无私地分给同学。
他甚至按时交作业,为了糊弄老师,周彦开每天早上提早半小时来班里抄作业。
他扶老奶奶过马路,把迷路的小孩送回家,帮路人小偷一公里,不打架不喝酒不逃课,因为没有同桌,他上课也不说闲话,除了早恋之外,周彦开真的是个好孩子。
这是明琅上学第一周收集的周彦开的情报。
这一周里,她和周彦开完全没交集。
还有一个半月就要期末考,这是她插班到南城一中的第一次考试,如果没能留在A班,那么基金会一定会对她所能带来的价值产生怀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打出漂亮的第一仗,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如今的她失去了周家的资助,就将失去一切。
她是绝对不会再回那个山村的!
撂下纸笔,写满的稿纸看得她有些眼睛疼,换稿纸的功夫,明琅隐约听见隔壁寝室传来的哭声。
床上严朵朵翻身坐起,对着墙壁骂了声,她心直口快,是个泼辣性子。见她就要掀被子下床冲出去,明琅赶紧叫住她。
“朵朵,你知道谁在哭?”
严朵朵被她叫住,索性坐在床上翻了个白眼,给她解释起来:
“5班的,叫冯莘,周彦开的前女友,周彦开回来上学的第一天就跟她分手了。”
“哭了好几天了,有这么伤心吗?”
“她俩在一起第三天就被主任发现了,周彦开就回家停课了一周,满打满算就在一起三天诶,手都不知道牵没牵过,这么要死要活啊…”
明琅冷笑,自己这个弟弟还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家伙,果然那对烂人夫妻生不出好种。
这周听到的全是正面评价,明琅甚至要相信他是什么好东西了。
不过是个玩弄别人感情,傲慢恶劣的废物。
课间,明琅依旧坐在桌前紧锣密鼓地做练习。南城的题型和她以往做过的不一样,题量也更大。
忽然,喧闹的教室安静下来,她听见门口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明琅。”
抬头看过去,是周彦开。
他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站在门槛上,见她抬头,笑着朝她招招手。
周彦开是学校的大名人,四周渐渐起了切切查查的议论声,明琅搁下笔,朝门口走去。
她是真的讨厌周彦开。
从没见过他之前就讨厌,得知他存在的那天,明琅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土房里大哭了一场。
她还记得妈妈说:
周娣,等爸妈有钱了就接你去过好日子。
面包车拖着她开了很久很久,转过很多个弯,驶入群山之间。那个村子人口买卖很多,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办法,让这些被买来的女人孩子不跑。
用铁链拴住,关进地窖里不见光不给吃的和水,就这样关两天,关得人生不出反抗的力气奄奄一息的时候,第三天拎出来,拎到村子中央打,脱光衣服打。
将赤身裸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沾着盐水的鞭子,能摧毁任何一个有世俗伦理道德观念的人。
他们唱着她听不懂的山歌,为执鞭子的人助兴,鞭子破空发出声响,如同喜庆的鞭炮,忽略掉那些低声的哀嚎哭咽,这里喜气洋洋,像是过节。
她最开始被卖给一户卖肉的人家做童养媳,没人教过她什么是拐卖,因为不懂自己的处境,所以她很乖巧,那家人除了饿她之外没有让她遭受鞭刑。
明琅一直坚信妈妈会来接她,自己只是在这暂住。
那时候她四岁,她需要割草喂猪,还要给那家的儿子洗衣裳,做他的出气筒。
她每顿只能吃一点点的饭,天亮之前就要被拎起来,稍有不慎,就要遭受毒打……
可是这一切,她都忍下来了。
后来,那个男人来了,他买下她,她才终于从那个地狱里挣脱。
10岁那年,明璟告诉她,你父母变得很有钱,而且有了一个新的孩子,他给她看报纸上的一家三口,告诉她,你是被抛弃的小孩,你只有我们。
她坐在小小的房间里放声大哭,不断重复着那句背过上千次的话:
我叫周娣,我家住在南城秦里区石牌村1单元603,我妈妈叫陈金水,我爸爸叫周传。
仇恨和痛苦的泪水被她强压下去,她走出门外,周彦开站在那里等她。
少年站在阳光底下,脸颊边缘有细细的绒毛,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和她没一处相似。
是这样吗妈妈?不喜欢我,所以生出了毫不相似的儿子。
“老周让我把这个给你。”
少年递过来一张卡,明琅接过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口中的“老周”是他们的父亲,周传。
卡变得烫手起来。
为什么?
“虽然在学校的花销都会走基金会的账,但是我觉得到南城肯定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就跟他申请了一下,算是生活上的额外补助。”
为什么多此一举?
“是从我的零花钱里扣的呢。”
少年笑嘻嘻的,真挚又温柔地祝福她在南城生活得顺利。
你越好,我就越恨你,越想毁掉你啊……
周彦开看着面前假笑的少女,心里更加疑惑,他有个优点,就是有话就说,于是他立刻就问:
“明琅,你很讨厌我吗?”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生活里时时刻刻追求处处与人为善,被讨厌的话会睡不着觉。而她好像格外讨厌自己,从他们见的第一面开始,即便笑成一朵花,他也看得出来她掩藏在外表下的深深的厌恶。
周彦开绝对没见过明琅,他们一个生活在几千公里外的山区,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那层虚假的外壳下,明琅究竟在想什么。
明琅震惊地抬头,正对上周彦开真挚的视线,他太坦诚阳光,让她的怨毒无处遁形。
嘴角的弧度降了下去,明琅不笑的时候,深渊一般的眼睛简直摄人心魄,周彦开呆呆地看着,直到明琅转身离开,留下一句:
“你猜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