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辅正欲出门巡防,听说谢字卿遇刺,头皮一麻,他的心惊不亚于宋疏遥,谢字卿于他,乃是再造之恩,眼下谢字卿身上有伤,又是以一敌十,若是这次死了,日后便再也没有他刘辅的出头之日。
来不及细问,便风驰电掣,如同流星赶月般到了刑部后门。
这一去,傻了眼。
十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应是刚杀完,谢字卿长刀撑地,正喘息着。
刘辅一个箭步奔过去将他架住,心急如焚道:“大人!您伤在何处?”
他那一身紫袍眼色浓郁,即便染了血,在这片阴暗的树影里也看不清晰。
把刀递给刘辅,谢字卿沉声道:“左肩中了一刀。”
刘辅骂了一声,就去检查伤口,被谢字卿抬手止住:“那群人舟车劳顿,又埋伏了一日,早已筋疲力竭,这伤无碍。”
话音刚落,宋疏遥便也一瘸一拐地跑了来,谢字卿看着她,悄声对刘辅道:“带人收尸,后续之事你和谢平来处置,今夜莫来打搅我。”
刘辅看了宋疏遥一眼,领会深意道:“是,大人,可您的伤……”
谢字卿睨他一眼。
刘辅赶紧揖礼:“属下告退。”
宋疏遥走得慢,一步不敢耽搁,目光锁在谢字卿身上,一开口,是破碎的哭腔:“谢字卿,你伤得重不重啊?”
她还离得有些远,谢字卿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也看不清她有没有哭,心中一软,迎着她走过去,说道:“别哭,别怕,崴脚了吗?”
宋疏遥摇头,又问:“你伤得重不重啊?”
她重复着,眼睛红红的,也不流泪。
谢字卿眼中一酸,脚下疾行,快步如飞,越来越近。
终于在三五步之后到了她面前。
劫后余生,还能再见,这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开怀抱,紧紧拥在一处,谢字卿没想到宋疏遥会主动抱他,心中一震,手臂又收紧了些,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按在自己的伤口处,以防血污蹭在她的衣裙上。
他的鼻梁蹭在宋疏遥发间,耳中是她轻轻浅浅的哭声。
就那么静静相拥了片刻。
“我没那么容易死,”谢字卿在她耳侧轻声抚慰,“还没娶你呢。”
宋疏遥抬起头,从他怀中出来,目光里除了惊恐全是担忧,根本无心纠正他,只催促道:“快回刑部包扎,药师还在。”
谢字卿微微蹙眉,抱怨道:“你都不心疼我。”
“我不是已经心疼的哭了吗?”宋疏遥反驳着,就去搀扶他的胳膊。
“那都不多抱我一会。”
宋疏遥也蹙眉:“你流着血呢,还想这些。”
“无妨,不疼。”
宋疏遥置若罔闻,拽他,纹丝不动,气道:“不疼?那让我按一按那伤口,你别疼得叫出声来。”
谢字卿莞尔一笑,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的肩头,吓得宋疏遥“啊”了一声,眼圈都有点红了:“你疯了吗?”
她赶紧去看手上的血,谢字卿一挑眉,轻飘飘道:“放心,不会弄脏你的手。”
手上果然没血,宋疏遥红着眼看他,仿佛在询问原因,谢字卿笑道:“我伤的左边,你按的右边。”
闻言,宋疏遥眸光一沉,缓缓咽了口唾沫,像是咽下了什么话。
她生气了,谢字卿赶紧低下头去求饶:“走,快回去包扎。”
宋疏遥抹了下眼睛,没有计较,扶住他的手臂往前走着,却一言不发。
谢字卿脸色灰白,淡声一笑,打算讨好她,可那伤口也实在是疼,走动时牵扯到一点,就疼得他满身冷汗。
正要开口,却先听宋疏遥带着赌气的愠怒,克制地温声道:“谢大人,我不是怕弄脏手,是怕你疼,以后别再吓我了,否则我真的不想再理你。”
谢字卿微微一怔,旋即喜上眉梢,点头应了声:“是,下官遵命。”
他这次伤得不算太重,加之各处事多,只告了几日假便又去上朝了。
经此一事,谢字卿出行更加谨慎,侍卫从不离身,除了皇宫和刑部,甚少去旁处。
只去了趟相府,赠了宋疏遥一把极为精巧的硬弓,弓身紫藤木,两端嵌象牙,浮雕牡丹纹,鱼肠胶丝弦,因年代久远,弓身已红润发亮,长出一层皮壳来。
是难寻的宝贝,又根据宋疏遥的臂力调整过紧度,用着很是顺手,她这才想起,这半年来,她实在疏忽骑射,故而不写文章时,便在家中练习。
转眼便到了十月初,天气一凉,李岳川的身子便越加垮了,司天台的长官屡屡进宫占卜,上报时都挑好的说,可众人都心知肚明:圣上怕是挺不过今年冬天了。
朝臣纷纷上表,请求李岳川早立太子,可却迟迟没有回音,李庭再也按捺不住,也无需再隐忍,加速推行新政的同时,开始清算异党,一时间,朝中争斗,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
李庭的头号心腹大患便是谢字卿,奈何暂时未拿住他的错处,只得在办案时处处打压。
谢字卿也分毫不让,朝堂之上当众指出贤王新政的诸多不足之处,甚至拿出一册名为《政乱实鉴》的书呈上。
说道:“微臣近日得一书卷,乃是中书舍人苏敬之所著,辑录了各朝新政事例,其中不乏有不循时势、不察民情之弊政,初行看似有利,久则弊病丛生,反致民怨沸腾,国本动摇,臣非阻改制,实望殿下及诸位忠臣思虑周全,观古事而知得失,察当下之民情,使新政合于时、顺于理,方能保江山稳固,万世太平。”
李庭碍于大势,压抑心中的怒火没有当堂发作,却又把这事在心中记了一笔。
他想,既然谢字卿不知好歹,同李朔结成联盟,那这两人之间就必须先折一个,眼下谢字卿势头正盛,暂且动他不得,那就拿李朔开刀,让谢字卿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成为没有依靠的无根浮萍。
十月初五,司天台顾少监入宫上奏,声称观测天时之际,一颗陨星划过西陵上空,西陵乃是李氏发家之地,陨星落,是为凶,需得派命格尊贵的皇子前往西陵镇守,且为圣上祈福九九八十一日,方能解此一难。
闻言,李庭在李岳川面前连连抹泪,说道:“儿臣是父皇长子,理应去西陵祈福,可顾少监说此子需得命格尊贵,那便只能是自幼养在谢皇后身边的四皇弟才能担此重任。”
李岳川已卧病不起,喉中如炭火中烧,微微张嘴,满口湿黏,混含着血腥味,他闭上眼,听着李庭的哭诉无动于衷。
直至第二日破晓时分,李朔入宫拜别,在昭明殿长身伏跪,叩首在地,声音微颤道:“父皇龙体为重,万望珍摄,儿臣此去西陵,必日日焚香祷祝,以求父皇龙体康健,大渊国泰民安,修心蓄力,不负君父所托。”
李朔刚走不久,宋世群便得传召,彼时,李岳川已有病入膏肓之态,君臣相对,宋世群伏地痛哭,不知所言。
那日,宋世群从宫中归来,目光凄然,脚步蹒跚,手中是圣上旨意。
宋疏遥扶住他,眼角发红,轻唤道:“父亲,父亲。”
宋世群不应声,只定睛望着东方,宋疏遥将圣旨接过,只见圣旨上写:卿辅政数载,功在社稷,今年高疲目,朕不忍劳烦,着以致仕,赐金归乡,岁给俸禄,颐养天年,钦此。
是革职诏书,宋疏遥望着宋世群的头发心中一酸,他也不过才天命之年,竟已华发丛生,再去搀扶时,眼前人脚下一晃,便倒了下去。
宋世群一病不起,林韵打理府中事务,欲带宋世群回潭州老家修养。
临行前几日,谢字卿来宋府看了一眼,宽慰几句,宋世群面目苍白,同他下了一局棋,最后嘱咐道:“字卿,我没什么放心不下,唯有疏遥,她最有主意,不愿返回潭州,还望你帮忙照料一二。”
听闻她不走,谢字卿的手指蜷了蜷,说道:“眼下东都风起云涌,最不太平,疏遥必须得走,我稍后同她去说。”
宋世群一笑:“我和她母亲早就知晓,她在做些翻天覆地之事,文人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她便是如此,没人能劝她离了这儿,倒不如让她想做什么,便做点什么,你说呢?”
从书房出来,宋疏遥正在门外等着,她已穿上了厚实的夹袄,外面罩着斗篷,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冬日了。
天色灰蒙蒙,像要落雪,宋疏遥招呼他:“谢大人,去水榭坐坐?”
他点点头,乖巧地跟在宋疏遥身后,问道:“你不回潭州?”
宋疏遥摇头:“礼王被困西陵,我父亲被革职,短短两月,已有数位忠良被判作异端,就关在大理寺狱,正是混乱之际,我走不得。”
“你留下又能如何?那些文章在潭州写不也是一样?”谢字卿微微蹙眉了,拉了下她的胳膊,顿住脚步。
宋疏遥停下了,转身与他四目相对,凛眉道:“自然不同,唯有在东都造势,才能振聋发聩,贤王心无百姓,唯爱权斗,若是登基称帝,后果难测,需得尽快迎回礼王,若是礼王不成,也要扶持公主上位,这些事,只能在东都来做。”
“你说得都对,”谢字卿正色道,“可前些日子有宣王和李柔挡着,东洲客一案才缓了缓,这之后,大理寺很快就能查到你身上,你若被捕,方才说的这些,便一样也做不成。”
“若当真查到我的身上,即便我躲回潭州,也一样会被抓捕归案,”宋疏遥耐心道,“谢大人,我已脱不得身,就让我随心所欲地再走一程吧。”
“那你嫁与我,”谢字卿忽然道,“时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安心。”
他微微蹙着眉,眼波中是沉重的深情,宋疏遥心头一凝,须臾轻声一笑,用轻飘飘的语气掩饰自己的低愁,无奈道:“谢大人,我官司缠身,你也知道不定哪天我就被抓起来定个谋逆死罪,贤王正愁怎么除掉你,这个节骨眼上,你若与我结成夫妻,正好一同连坐,共赴黄泉。”
“共赴黄泉不好吗?”谢字卿皱眉,语气是难得的认真,“我就是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旁人就算与你再亲近,也连我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宋疏遥捂住耳朵往前走:“我心里正乱着,听不得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谢字卿跟上,问道,“听琴吗?我也略知一二,给你弹奏一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