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群和林韵回潭州没几日,东都就下了一场初雪。
宋府安静了许多,以前跟着长辈同住在东都相府的族中小辈,这次也一起返回潭州,眼下宋府只剩下宋既安和宋疏遥兄妹俩。
薛冷竹也走了,在初雪之前,昨日,大理寺带兵将南平书坊围了,在城中搜捕南平书坊那位姓“辛”的掌柜。
屋子里冷冷清清,宋疏遥裹着斗篷在月下看雪,夜色里,白是白,黑是黑,竟分外分明,她仰头喝了一口琼露白,辛辣,苦涩,却格外适配颠沛流离的心境。
原来此酒适合借酒消愁,她连连喝了几口,直到见了底,家里的小厮也匆匆而来,急道:“娘子,大理寺的丁大人来了,小的拦也拦不住!”
宋疏遥拢了拢衣领起身,耳边已经传来火把噼啪的爆裂声,刀剑声,和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她转头问小蝶:“今日初几?”
小蝶凝眉道:“回娘子,今日是冬月初一。”
光禄三十六年,冬月初一,宋疏遥因“讪谤朝政,诋毁亲王”之罪入大理狱。
还未受审,便给她换上了粗麻囚服,单独扔在一间牢狱中,晾了她三日。
这几日接连飘雪,狱中滴水成冰,她蜷缩着身子蹲在角落里,闭着眼睛,等待天明。
东洲客被捕了!
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像一记惊雷,在人群炸响,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凑上来七嘴八舌几句。
“听说五日后在城门处斩!”
“绝不可能!我二叔就是大理寺的,听说这案子还没审呢,怎么知道那人就是东洲客啊?”
“哪人啊?谁是东洲客?”
“嗨,听说是宋相国家的宋娘子,宋疏遥!”
“不可能吧,这等大人物,竟是个小女子?”
“什么大人物,就是个乱臣贼子!”
李婉隔着轿帘听了一阵,面目凝重道:“去大理寺。”
今日大理寺狱很是热闹,一大清早,三个用刑的,狱卒拎着清水不断冲洗刑具,黏腻的血混着水流,将刑室淹成了小溪。
宋疏遥一脚踏进去,鞋子就湿了,她赶紧缩回脚,踌躇了片刻。
“宋娘子,到了这儿就别拘小节了,请吧。”是丁若愚的声音,他大步走到案前坐下,又对狱卒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狱卒便用力一推,将她推了个趔趄,上前将她的胳膊一钳,拉扯着绑在刑架上。
宋疏遥肌肤细嫩,手腕刚沾上麻绳,就被搓破了皮,其中一狱卒见她花容月貌,面庞虽苍白,却是别具一格的好颜色,一颦一蹙皆是我见犹怜的。
忍不住,手下动作就轻了些。
却被丁若愚提醒道:“你心疼她,殿下可不会心疼你,对这等贼子心软,当心殿下扒了你的皮。”
那狱卒立马瑟缩一下,将宋疏遥四肢上勒着的绳子恶狠狠地紧了紧。
宋疏遥立马闷哼了一声,浑身的毛孔都冒着冷汗,紧紧闭着眼,不敢去细想接下来要面临怎样的刑罚。
这三日,她只喝了些浑浊的水,粒米未进,此时已是虚弱不堪,又被这一通揉搓,胃里不禁泛起酸水,让她忍不住干呕两下。
“宋娘子,”丁若愚笑道,“今日请你过来,应当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我不知,请明示。”宋疏遥咬着唇,一字一顿艰难道。
“不知吗?宋娘子,你是聪明人,当知自承罪行和严刑招供的区别,若想少受些皮肉之苦,及早认罪才是上策。”
宋疏遥眉心紧锁,深深浅浅地呼气着,以适应腕上的剧痛,答道:“罪若属实,我自当伏法,可若大理寺无证可参,无凭断案,纵是严刑加身,我亦不知罪从何来。”
丁若愚打量着她:“本官是在给你机会。”
宋疏遥默默地看向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丁若愚别过眼去:“那就只能上刑了。”
他撩袍起身,让人呈上一物,是竹简一样的夹板,冷声对宋疏遥道:“这刑罚本名为‘拶指’,宋娘子是高雅之人,用在你身上,应当叫‘折玉’更为适当,你觉得呢?”
说着,两个狱卒一左一右,将她的手指塞进夹板之中,霎时间,如触寒冰,冷意急速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全身。
她听说过这种刑罚,以木板束指,绳绞施压,若是施刑人力气大,甚至能将手指活生生夹断。
宋疏遥闭上眼,忍不住小声啜泣,丁若愚放声大笑,昔日里在谢字卿那里吃过的亏好像一下子都还了回来,他敲了敲书案,道:“还没用刑呢,宋娘子哭什么,待一会竹简一夹,手指头都得一根一根掉下来,那时候你再哭不迟。”
她还是不说话,室内都是她细小的哭声,丁若愚忽然有些兴奋,对那两人道:“用刑!”
话音一落,只听见咯咯吱吱的摩擦声,像刀子,钝刀子割肉,又死命地挤压,宋疏遥眼前一黑,痛彻心扉地冲击让她一下子大哭起来,控制不住的惨叫声在她喉间憋成了嘶哑的沉吟,她的骨头、肌肤,全身的血肉好像都已经破碎了。
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胸口因灌了空气,疼痛且酸胀,耳中嗡鸣声不断,她想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
见状,丁若愚厉声问道:“你是不是东洲客?写这些大逆不道的文章,是不是受了宋世群的指使?宋世群是不是礼王的人?说!”
她若受刑死了,就没有人犯口供证实她就是东洲客,即便丁若愚能伪造一份口供出来,刑部核查之时,也躲不过谢字卿的眼睛,这便是悬案。
宋氏族人,不会受她牵连。
宋疏遥气若游丝道:“我不知道什么东洲客。”
话音未落,她的头垂了下去,丁若愚面色一冷,让两个狱卒赶紧停手,骂道:“这点刑罚都受不住,还以为是什么硬骨头。”
他抓起宋疏遥的头发,看她还有气息,不禁松了口气,咬牙切齿道:“泼凉水!”
李婉赶到大理寺时,堂中一片宁静,几个文书官员见是公主,赶紧上前行礼,不等跪下,便被李婉斥问道:“丁若愚呢?宋疏遥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正犹豫着,只觉脖子一凉,李婉已经拔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本宫问你宋疏遥呢?”
“宋娘子正在牢房受审!”
一行人被带领着,浩浩荡荡奔向大牢,到刑房前,被两个兵拦住:“审问重地,不得擅闯!”
李婉已经完全没了耐心,怒道:“滚开!”
侍从道:“此乃长乐公主殿下,还不快让开!”
闻言,那队兵面面相觑,随即刷啦啦跪成一片,再不敢拦,李婉一撩袍,气势汹汹地闯进刑房。
刚进门,便听见泼水声,一地鲜血淋漓,宋疏遥被绑在刑架上,嘴唇翕动,可明显没什么生息了。
“岂有此理!”
“公主殿下?”丁若愚回身一怔。
李婉顾不得满地脏污,带着烈风般的气势,直奔向丁若愚。
“公主殿下,此乃问训之地……”
“啪!”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嘴巴便落在丁若愚脸上,李婉怒发冲冠道:“宋疏遥是本宫的好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她用刑!且不说东洲客一事是不是捕风捉影,就凭她是老相国之女,又有父皇钦此的封号,你们大理寺就不能这样对她!”
丁若愚的舌头顶了下方才挨了巴掌的脸,眸光阴冷,答道:“事关东洲客谋逆,还望殿下……”
“啪!啪!”
又是两巴掌,这下还真把他打懵了,看着她,目光迷茫。
“你敢教本宫做事?”李婉怒道,“本宫乃大渊公主,父皇是九五之尊,母后是六宫之主,岂容你在本宫面前放肆!”
她这一说倒是提醒了丁若愚,他虽出身大族,又是贤王亲信,可李婉毕竟是大渊朝最尊贵的公主,将来不论是谁登基,她依旧是公主。
想必,也不顾地上的血水,扑通跪了下去:“殿下恕罪,是微臣冒犯。”
“滚!”李婉懒得再看他一眼,吩咐侍从将他带下去。
那两个狱卒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磕着头往外跑,口中哆哆嗦嗦道:“殿下请跟宋娘子叙话,小的们就在外面守着,谁也别想进来!”
李婉疾步奔到宋疏遥面前,两个侍从赶紧解开绳索,将她从架子上卸了下来,刑室里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更别提什么床铺,李婉只能让她靠在架子旁,从侍从手中接过水囊,给她喂了点水。
半晌,宋疏遥才悠悠转醒,声若蚊蝇道:“参见殿下。”
李婉看着她紫葡萄色的手指,眉心紧蹙,没好气道:“都这样了,还行什么礼。”
宋疏遥道:“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公主来看我,若是被丁若愚大做文章,污蔑您与东洲客的关系,就难办了……”
“你当真是东洲客?”李婉肃然。
“是,”宋疏遥轻声应道,“殿下喜爱东洲客的文章,是疏遥之幸,只是此劫怕是躲不过去,公主也不必逆天而行,卷进这因果之中……”
“本宫倒要看看,这大渊朝的天究竟是谁,”李婉道,“宋疏遥,本宫不放弃,你也别放弃,好好活着,他日我若为帝,你就是大渊宰相!”
宋疏遥点头,本想微笑,可无法忍受的疼痛让她面目狰狞,她叮嘱道:“贤王已经发觉了殿下的心思,这两月来,联合朝臣,以历代之中,因妇人乱政而亡为引,痛批女子称帝,是违背祖制,牝鸡司晨,又以祖宗家法驳斥殿下听政一事,强调正统,这等情形之下,殿下实难逆流而上。”
李婉怒目:“贤王不放过我,我定然也不放过他。”
“殿下,此事症结,不在贤王,而在这几千年的礼法纲常,男尊女卑,早已深入人心,大渊朝风气虽较之从前开放许多,可女子成为主宰依旧难于登天,朝中的忠臣良将一同驳斥女子称帝,可见此事阻力究竟多大。”
李婉默然。
宋疏遥又宽慰道:“无需急于一时,殿下有权,便让这世道做些改变,只要有越来越多身居高位的女子,越来越多识文断字,志存高远的女子,那这世间女子的处境,就会越来越好,男尊女卑不攻自破,女子称帝,便顺理成章。”
李婉应声:“本宫尽力而为。”
她从未如此动容,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我此时无法称帝,那当务之急还是迎四皇兄返回东都。”
宋疏遥目光转了转,说道:“听闻王家大郎君王珩已从齐州启程,此间路程,必然经过西陵。”
李婉了然:“那我便以父皇龙体抱恙为由,催他快马兼程,速来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