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跨越
从假肢公司回来以后，林静感觉到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走上了正轨。
这天妹妹请假，从老家来看望林静。
“哇！姐你真棒！”妹妹没想到开门站在她面前的姐姐，又回到了那个身姿优雅的模样。
“是真的吗？”妹妹就这样扑过去保住了林静。
“哈哈”林静在家人面前完全不遮掩，笑得有些放肆。
她松开手，敲了敲右腿的接受腔“傻瓜，当然是假的啦，十几万呢”
林静捂着嘴，咯咯的笑。她丝毫不顾妹妹脸上尴尬的表现。
林静现在对别人的赞誉十分享受，她感觉自己和其他残友不一样，她从不抗拒别人提她的假肢，并且，她特别希望得到别人对她的肯定，尤其是那句“是假肢？根本看不出来！”
乘着妹妹来家里的机会，她顺势她把爸爸妈妈也“赶”上了回家的火车。
“妈，你看这里已经没啥事了！”林静难得撒一次娇。
“爸，你现在走得还不如我快呢”
“我那是关节炎”老爷子呵呵的笑起来。
“行吧行吧，你这就是存心不想让我们两个电灯泡呆在你这”
林静脸一红，还没说话，妹妹抢先说
“就是那个非洲哥哥”
“什么啊!”
“帅是挺帅，就是黑”
“你这嘴。。。”
两姐妹就像小时候那样打闹起来，从客厅闹到了厨房。
妹妹边躲边求饶
“别追别追，姐你拖鞋飞了都不知道”
林静一低头，发现右脚的拖鞋都飞进垃圾桶了。
“假的又没感觉，知道个啥”林静弯腰去捡鞋。
“嘿嘿，姐你这脚真棒，冷热都不知道吧”妹妹这个玩笑开得更大了
“哼，不但不知冷热，还不怕疼。一会用假肢踢你，你就知道它的厉害了”林静完全接纳了她这个玩笑，并回怼过去。
“你撵上我再吹吧”妹妹心中完全放下了那个心结，放肆的笑着，跃出了饭厅。
一转头，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林静居然冲到了自己面前。她分明是跑了起来！
“姐！你！”妹妹惊讶的看着她的右腿。
林静开心的笑着，又敲了敲接受腔，伴着“咚咚”的声音。
“咋的了，飞毛腿，没见过吧”她得意的笑着，假肢膝关节弯曲着，顶着妹妹的腰。
“钢铁侠，女侠，服了服了”妹妹趴在桌上，笑着求饶。
“叫我女王大人”林静有些得意忘形。
“单腿女王大人饶命！”妹妹边笑边咯吱林静
林静右腿一甩，假肢脚板正好踢在妹妹脸上
“姐你的假脚好逼真啊，还是汗脚，好臭！”妹妹坏笑着，“妈，姐用假肢踢我……”
正海这天专门请假，送二老去高铁站。林静一身运动装，一双洁白的运动鞋。旁边是正海提着大包小包。
“叔叔阿姨，路上东西放在行李架就行，不用抱着，不会丢”正海怕老人一路守着包裹休息不了。
“爸、妈，我就说不要带这些东西嘛”林静像个小孩一样埋怨着。
“静静你自己注意啊，别受伤别摔了啊！”林静妈妈不舍的说。
“正海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们回去了，静静那边还要你费心”林静爸爸嘱咐到。
正海努力点头，把两位老人送进了闸机口。
“你们回去吧，我们没事，睡一觉就到家。”老两口挥手把两个年轻人往回赶。
挥别后，两位老人看着正海护送着林静，她们眼中，那个小女孩的背影看不出一丝车祸留下的伤痕。白色的球鞋那么鲜艳，一步一步走出了他们视线。
远望许久，老人终于坐了下来。
这周林静没出门，正海问她，她说这几天没什么安排。
正海感觉她有些神神秘秘的，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林静最近在做什么。
“怎么了？想我了？”林静这句开场白让正海措手不及。
“啊，这个先按下不表，你这几天在干啥呢，也没个消息”正海赶紧找补回来。
“没啥事啊，在家远程指导她们的业务”林静顿了顿“顺便折腾一下假肢”
“假肢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能不能盼点好的”林静故作生气。
“我这不是担心”
“放心吧，好好的呢，我在弄鞋子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脚板穿鞋费老劲了”
“嗯嗯，没事就好”正海点点头“No news is good news”
“正好,你一会过来，陪我试试新鞋”
正海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她心情不错。
推开门的一霎那，林静穿第一次以一袭长裙，出现在正海面前。修身的连衣裙，配上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靴。长发盘成了发髻，林静脸上的淡妆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无比的迷人。正海被惊艳了。
“怎么样，好看吧”林静看着嘴都闭不上的正海，强忍住不笑。
“嗯嗯那肯定好看”正海目不转睛的盯着林静的腰间“感觉你长高了不少呐”
林静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没那么夸张啦，5公分的跟。是这个踝关节的极限了，当然也是我的极限”
“你的？”
“你当这是踩高跷哇，我以前穿得最高的高跟鞋也就是这么高”林静发现正海完全不懂这些。
“我不习惯穿高跟鞋，以前也穿得很少，这是我鞋跟最高的一双鞋了。”
林静一边讲解，一边自顾自的如模特般在客厅走了起来，仿佛客厅就是T台。
正海失了神似的看着，有那么几秒钟，他忘记了她的右腿已经没有了。
林静很得意的看着正海，这一刻他就是台下的观众，而她，正得意的展示着自己，完全的恢复了最初的自信。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正海说出以后，觉得有些失态。
“当然是对着镜子练习呀”林静的目光从正海的眼睛移像客厅的落地镜。
林静家中不像其他残友那样，在生活中刻意回避肢体残疾所带来的变化。那些在假肢公司认识的朋友，往往家中会刻意将原来健全时的影子抹去：照片藏起，鞋子收起，连镜子也变小了——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全身的样子。
但是林静家中，在截肢以后，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玄关的鞋架、客厅的落地镜，还有照影墙上那些照片。没有一样避讳着她的残疾。此时此刻，除了卧室门后的双拐，也没有一样能体现出女主人的残疾。仿佛从来就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
“真好真好！”正海由衷的感叹“你怎么能做得这么好？”
“这几天我可不是白练的”林静的语气中出现了难得的高傲。
从上次公园散步之后，林静对正海的语气改变了不少。话语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正海是个小弟弟，而林静是一位居高临下的大姐姐。不过正海喜欢她这样的语气和神态。甚至，他有些享受林静对他的语气。因为他从没有看过，林静这样对别人说话，这是他的特权。
“牛！”正海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夸奖，下意识的竖起大拇指“你在假肢公司的时候别人就都夸你走得好”
“其实也不全是我的原因”林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的假肢大部分都不如我高级，你是知道价格的”
“好马配好鞍呗”正海脱口而出，忽然又后悔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比喻。
“也算是吧，这个可调跟踝关节，他们大部分都不用这种，贵了好几万”林静倒不在意，继续在镜子前摆着造型。
长裙下隐约浮现着林静双腿美丽的曲线。假肢这边被刻意遮挡着，正海知道长裙下有一条冰冷的假肢，但此刻任凭他如何努力的观察，始终看不出来。看着她的背影，他的脑海中第一次冒出了“美”的念头。并不是他觉得林静不美，而是他每每看到林静的身姿，就立即联想到她残肢恐怖的样子，这样的对比让他感觉毛骨悚然。而这次，他完全体会不到“恐怖”的感觉。他觉察到，林静现在，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也许，这就是气质所在吧！
两人坐下聊了几句，林静起身走向餐厅
“你自己看电视吧，我去给你到点茶”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主人，不愿因身体的原因怠慢客人。
“我来我来”正海急忙站起来，追了过去。
林静此时已经捧着茶杯，笑盈盈的走了过来。
正海正准备接过茶杯。突然看见林静步伐停止，身子一晃向前栽到。
“小心”正海箭步冲过去。
林静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整个人扑向地面。
刹那，正海搂着林静，坐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林静有些发懵，她抬头看着正海，正海也看着她。
“没事吧”正海木讷的问道。
“一不小心，有些打软腿”林静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
正海不敢触碰林静的身体，双手悬浮在半空。之间轻触着林静腰间。
林静脸一红，低头笑起来。
正海也跟着傻笑。
林静头愈加的低，慢慢笑着，勾进正海怀中。
双手扶在正海双肩。默默无声。
正海感觉林静胸口起伏。
数个起伏，他听到了林静的哭声。
正海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碰林静的身体。
但林静双手抓得越来越紧。
正海也搂住林静。越来越紧。
过了一会，正海说
“哭吧哭吧！你哭起来也这么好看。”
“你要是不哭，我都觉得你是个大老爷们。”
林静停下抽泣，抬头看着正海。正海也低着头，盯着林静白皙的脸庞上朦胧带泪的双眼。
林静一拳捶在正海的胸口，忽然用劲的抱着正海，大声的哭了起来。
。
林静心中如电影般闪过车祸后那无数个瞬间。腿上的石膏，皮肤上的胶痕；截肢后第一次掀开被子，看到绷带包裹的残肢；假肢公司留下的汗水，还有今天镜前自己优雅的身姿。
一切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值”与“不值”的范畴。这是凤凰涅槃，而自己只是身不由己的主角。
眼前拥抱着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何时起，变成了她最重要的观众。一切的美好，只为展示给他看。她很激动，因为她知道他能欣赏到她的美丽蜕变。她也很伤心，因为她付出了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
林静伏在正海怀中抽泣着，右手抚摸着右腿突兀的膝关节。正海摸索着一把抓起林静的右手，紧紧握在胸前。
“你不要再受伤”正海紧紧抱着她“就算是为了我，虽然我知道我微不足道”
林静点了点头，仍然抽泣着。
“你一定会好好的”正海扶着林静的双颊，忽然鼓起勇气吻了她的额头。
令正海意想不到，林静这次并没有顺从，而是挣脱了正海的双手。哭声更大了“什么会好，都是假的！”
林静的右腿抬了一下，正海下意识感觉她要踢过来，身子一侧。但是假肢只是轻轻动了一下。
林静低头盯着假肢，自顾自的哭诉
“痛苦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你根本看不到！它是假的！再完美也是假的！”
正海用力搂住林静，不想让她说下去。
但林静只是抱紧正海，继续哭到
“我摔跤，不是崴到了脚！而是再也没有脚了！”
“我想装作没有任何事发生，我想装作健全的样子！但这条腿时刻提醒我，我是残疾人！”
“每天醒来我就要穿上假肢，在你们的面前表现得和普通人一样。而每天晚上，我都要脱下假肢，回到一个残疾、怪物的模样”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林静满脸泪痕，抵靠在正海肩头。
正海无话可说，只有紧紧的抱着她。他不敢吻她，他觉得这是对她的玷污。
渐渐的，林静的抽泣声越来越低弱，林静的双手，抱得却越来越紧。
正海也用力的抱着林静，这一刻，他知道，她终于放下了心中最重的那个东西。他们都知道，新的序幕已经打开。
不知多久，正海把林静抱上了沙发，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
林静擦干泪痕，两人脸颊相依。
“对不起，我失态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
“不要说这个话……”
“假肢坏了？”
林静摇摇头“不是啦，我还没有习惯”
林静仔细的给正海解释到“大腿假肢走路主要依靠假肢膝关节。但无论如何，不是自己的膝关节，不可能和真腿一样。我这个是智能关节，膝关节在弯曲的时候会计算出合适阻尼，控制膝关节的完全角度。但如果它计算和实际情况不符，你就会像被东西绊倒了一样”
“那就要及时调整，避免摔跤”
“傻瓜”林静说到“假肢是假的，一旦被绊，没有办法和真腿一样及时做出反应，就会摔跤”
“我听着就很心疼”
“没事，习惯了”林静拍拍正海“截肢以后我会经常摔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不知道的，我们用大腿假肢，最重要的不是学会走路，而是学会摔跤”
林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而正海抚摸着林静的假肢，说不出话。
二开出的花朵
正海几乎每晚都要去林静家中陪她。但每次十点前就回家。
“到时间了，公主要变灰姑娘啦，王子也该回家啦！”沙发上的林静举起茶杯，做出一个碰杯的手势。眼神中露出了亲昵。
“干杯，祝公主好梦！”
正海起身，麻利收拾着房间里的一切。这些天来，每天如此。
“梦到什么呢？”林静抿着嘴巴，似乎在征求正海的意见。
“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正海嘿嘿笑。
“不要，俗气！”
“梦到我？”正海坏笑。
“去去去，见到你就失眠”林静做了个抬手的手势。
“那是什么？”
“梦到……梦到，嗯，腿是好好的”林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捷。
正海怔住了。
“那么，你现在梦里……都是单腿？”
林静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哎呀，都没有仔细回想过，好像……好像知道自己的腿是假肢，但是，能跑能跳”言语中，林静有些伤感。
“本来就是能跑能跳的呀”正海打圆场。
“你这是安慰我，还是讽刺我呢？”林静嗔怒“你知道什么是假肢不？白瞎你跟我在假肢公司呆了那么久。”
正海转过身，紧紧的抱住了林静。
“傻瓜，我不会再哭了”林静趴在正海肩上，摸着正海的头发。
“虽然说‘人比人气死人’，但有时候我想，开心也是需要比较出来的啊。你看假肢公司那么多人，没了手的、没了脚的，瘫痪的。我比他们幸运太多，我能装上假肢，重新走起来。那么多人，我走得最好”
林静安静的说着。
“再看看医院那些病人，车祸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救过来；生病的，不是每种病都能治好。但是我出院了，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说罢，她抬起头，看着正海的双眼。
“还有你，一直在我身边鼓励我。”
“我会陪你到你厌倦为止”正海郑重的说到。
林静盯着正海的双眼，时间凝固。久久的，她一字一句的问道
“正海，你是不是真的能接受现在的我？”
正海没有犹豫，用力的点头。
“你回家之前最后帮我一个忙吧”
“嗯呐，啥事”
林静指着右腿“帮我把腿脱下来”。
出乎林静的意料，正海没有一丝犹豫。
他卷起睡裤的裤脚，熟练的打开逸气阀，慢慢的、轻轻的脱下了她的假肢。
他轻柔的卷起了套在林静腿上的的凝胶套。转身拿来湿巾，擦拭掉凝胶套中的汗水。接着，他又拿出一片纸巾，轻拭掉残肢上的汗渍。没有搓揉，只是轻轻沾去。残肢上，假肢留下的压痕泛着鲜红色，但林静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看着正海起身，拎着假肢放到阳台上，再用热水轻揉擦洗凝胶套。那么熟练、平静。
林静惊讶、却又欣慰。
“那么，公主”正海走到她身边“您的水晶鞋帮您整理好了，请您好好休息，我要退下了，晚安”
正海做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退到了玄关。
“再见，我亲爱的公主”
正海比了一个心，打开了房门。
林静看着他关上了门，久久的陷在沙发中。
她原本有些害怕他留下来；但是今晚，她失落于他的离去。她知道他每次离去是为了自己不受伤害。但她想让他知道，每次的分别，对她都是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