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鸿沟
林静坐在办公桌前，眼前的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早已让她有些看不清，思绪早已飘远。这些天下班后她仍不愿回家，宁愿坐在电脑前翻看着不相干的资料。
她不愿意走出办公室，她感觉背后有无双眼睛，盯着自己，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怕别人的眼观，但她觉得自己无所适从。
几天前的晨会上，林静对李菲的工作进度提出了质疑，这让李菲很不服气，两人争执起来。之前领导在这种涉及到业务领域的矛盾，都是无条件支持林静的。但这次一反常态，领导让林静不要过于苛求细节，他也认为不需要反复核对数据，这样会拖延项目进度。林静觉得这是对自己业务能力的质疑，在重申自己的观点后走出了会议室。如果到此为止，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林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单位表明自己的立场，众人都习惯了她在业务上当仁不让的作风。
林静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一下。这里原本没有电线——这本不是什么问题，但林静左脚被绊，下意识的迈出了右腿。
没有站住，她迈出的那条腿并不存在。
假肢没有来得及反应，她摔在了地上。
林静还没缓过神来。坐在门边的领导赶忙跑过来，一把扶起她。林静顾不得是否碰伤，下意识的检查假肢，生怕假肢磕坏。她狼狈的用力站起，听到“嘶”的一声，逸气阀漏气，接受腔松脱了。
领导发现了什么，招手让苗苗过来。
两人挡在林静身边。林静红着脸，机械的踩紧接受腔，一瘸一拐的回了办公室。
林静心中不断的复盘当时的画面，她感觉应该没有人发现。
李菲在分公司时，和林静有过几次合作。林静觉得她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但她并不觉得她业务能力出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被调来总公司。这个岗位明显不适合她这种半路出家的人。起初林静在她面前表现出了低姿态，对于她的求教都有求必应，细致的指导。但是她发现她并不领情。
林静感觉她把自己视为了威胁，可能是因为自己阻挡了她晋升通道。但这明明不相干啊！自己和她相差太远，她应该去和苗苗他们竞争。
林静不像多想，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单位传言要对一些一线人员做出调整，有些人身体不好，不适合在一线工作。这种话虽然不直接点名，却让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林静听说后不以为意，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午餐时间，大家三三两两的坐着，端着饭盒聊闲天
小孔没有吃饭，扔在电脑前忙碌着
“劳模，废寝忘食啊！”
“东西弄不完，晚上都要加班哦”
“不要再重新跑了，之前的数据肯定没问题”
“是啊，阳性结果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检测了”旁边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到。
“没办法，林主任不好讲话”不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对对”“我还没来总部就听说了”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都是从新手上来的，也用不着这样为难我们吧？”
“听说，以前林主任人也挺好的，几年前她出了事以后，性格就越来越那啥了”小孔和李菲同一批转入总公司，与苗苗同届。
“什么事？感情上的？被渣了？”
“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小孔环顾四周，小声的说“你们知不知道，她和她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苗苗走过窃窃私语的人群，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停止了。这让她感觉到不对劲。
“苗啊，咱们业务考评，都是林主任把关吗？”小孔望着苗苗，飞快地转变了话题。
“不是她说了算，是她的意见很有分量，在我们领导那边”苗苗望着这些人。
“静姐之前业务水平很高是不？”
“什么意思？”苗苗抬起头“现在也是我们这边最高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孔意识到有些失言“我只是觉得林主任最近好像压力比较大”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知道静姐她，身体不太好吧”小孔神秘的说。
“没听说，你听谁说的”苗苗警惕起来。
“没事，看她脸色不好”小孔没有多说。
苗苗看了一眼众人，走开了。
这几天林静感到有些不自在，公司的同事和她说话似乎都有所保留，似乎有些事在瞒着他，她觉得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她的背影。她安慰自己，不要太在意那天早上的那一跤。
但是工作上的困难让她放不下来。几个重要的合同无法按期完成，虽然领导没有施压，但她能感觉到领导的焦虑。她觉得很诡异，在之前，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正海这几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好几次都是别人送进家门。正海外套上散发着令林静恶心的烟酒味。
“你去哪里了？怎么搞到这么晚”林静指着时钟，责问正海。
“陪几个熟人吃饭，好说歹说让我先回来了。”正海脱下衣服，挂在衣架上“他们还没结束”
“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拦着你”
“说啥呢，我是那种人嘛！”正海侧身走向客厅，似乎是为了故意绕开林静。“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呢”
“等着给你开门”林静没好气的说“腿穿了一天，都肿了！”
“脱呗，我又没拦着你”酒精的刺激下，正海满不在乎。
“你！”林静很生气“脱了我怎么给你开门？还有你那些小兄弟，我掩饰，不都是为了你的面子！”
“这有啥，他们又不怕”正海满不在乎的走进房间，留下林静一个人站在客厅。她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二、碎裂
正海的工作也走出了舒适区。他还是习惯从事技术工作，与人打交道，让他感到吃力。外人都说他们这种单位是躺平的最佳选择，每年那么多人考公，都是冲着丰厚福利和舒适工作而来。但外人不知道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机关单位中躺平，除非你无欲无求。
在正海这个岗位上，没有躺平这个选项。他不得不周旋于各种交际与接待场合。他不是官迷，但在这个无比接近“关键少数”的位置上，他不得不加入竞争者的行列。正海不敢有一丝纰漏和怠慢，谨小慎微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处里同事实在再无精力分身，他只有申请借调人员。
向下借调人员在这样的省厅单位不少见，下级单位往往也乐意出人。借调到省厅，是他们难得接触分管领导的机会。更诱人的是，工资由原单位发着，省厅还时不时的给些补贴。许多年轻人争着要参加借调。
正海正坐在办公桌边，对着电脑，给刚借调来的几位同事指导业务流程。几位年轻人聚精会神的学习，办公室严肃的氛围内透出了一丝朝气。正海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拿着笔记本，时不时的做记录，秀发飘动，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正海轻轻侧身，似乎是害怕沾上哪怕一丝丝气味。
姑娘名叫倪盼，一周前借调上来，之前对行政业务接触不多。正海觉得她很害羞，因为每次交流，她都甚少开口，只是低头看着正海，不时点点头。他觉得姑娘是为了刻意保持了距离，这使他精神上得到些许放松。正海一直很在意和下属的关系，拿捏距离是很费精力的事。而倪盼自动保持距离，意味着正海不需要再将精力放在这里。
“赵科”
正海抬起头，看到倪盼站在办公桌旁。倪盼将手上文件放在正海案头，后退半步，仍是对视着正海双眼，没有说话。
“这是？”正海被看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有什么事。
“这是准备下发县市的通知，请您批阅。”倪盼边说着边转过身，并不准备等待接受正海的回应。
“好的，我先看一下，一会……一会来拿吧”正海有些无所适从，他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下属完全不等待自己指示。他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太紧张了，还是完全不在乎这些细节。
正海翻开文件，飘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转眼又临近小长假，正海与林静没有旅行计划。各自手上的事情太多，他们只想乘着放假，放松一下。
“咱们去周边转转吧”正海先提议。
“周边的经典我们都去过了，不想去”
“那我们就在市区逛逛吧”正海想起了什么，抓起手机“咱们去看看房子吧，真的要准备买房了”
“可是，你们单位不是说有集资房吗？我们还要买吗？”林静有些不解“现在房子可贵了”
“我不想跟同事住一起。再说，上次说的集资房太远，你上班不方便。”
“我倒是觉得，有个自己的家就好，很多时候追求不了完美”林静削好了一个梨，递给正海。
“尽人事，听天命”正海接过梨，咬了一口。
“去看看也没什么妨碍，多了解一下没有坏处。说不定碰上合适的呢。”
林静嗯了一声，表示同意。她只是单纯的觉得，看房子太累。
正海摆弄了一会手机，递给了林静
“这个楼盘，离你我单位都不远，户型也不错”
地下车库、人车分流、落地大窗……林静仔细翻看着，有些心动。
“这个楼盘买点是人居友好，公共设施设计是最新的，主打老年人宜居，所有设施都无障碍化设计，适合咱们住”正海有意强调“咱们”。
林静低头翻看着，好奇的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楼盘的？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们告诉我的”正海又啃了一口手中的梨。
“他们？”林静抬起头“‘他们’怎么知道无障碍的事？又怎么会推荐给你？”
正海感到有些失言“就是说住着方便，也没说啥”
“你跟他们说了我的事”林静看着正海，正海这才感到说错了话。
“不是我说的，其实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正海放下手中的梨，凑到林静身边。
他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来龙去脉。事情原委本来不复杂，只是大家凑在一起聊闲天，正海走过来，几个年轻人知道正海没有房子，就推荐他买这里。只是正海也很吃惊，几个小伙子告诉他，这里无障碍设施做得好，方便嫂子日常进出。
“你们认识林静？”正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小倪告诉我们的，我们也是才知道”小伙子有些尴尬。
“哦，没事。去年聚餐我还带了她来，下次有空介绍大家认识，都是自己人”正海没有多说。
几天后，趁食堂午饭的功夫，正海在倪盼身边坐下。周围没有其他熟人。
倪盼自顾自的吃饭，并没有转头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正海。
“你吃得这么素啊”正海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赵科”倪盼停下筷子，双眼直直的望着正海。“女孩都这样，您爱人也一样吧？”
“她还好，不挑食。”正海也看着倪盼，四目相对“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那……”正海还没有组织好词语。
“赵科不好意思，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老家是夏汾的”
正海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女孩会这么直率、精准的说出一切，仿佛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问题。
机缘巧合，她知道林静腿伤的全部情况，也知道正海曾经在夏汾镇下乡。她对这一切，猜到了十之六七。她说的一切让正海很窘迫。正海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她明明可以选择演示，但为社么要这样告诉自己呢。正海回过头，发现倪盼的双眼还是那样看着自己。他感觉到对方黑色瞳孔中的深邃，于是他眼神稍向下移，优美的下颌线和光滑的皮肤。正海低下头，那是一双黑天鹅般的黑色高跟鞋。
正海略去了倪盼的内容，只说事有同事当年正好也在夏汾镇，跟整个事件有交集。
“知道就知道吧！没有不透风的墙。”林静没有再追问。
那次后，倪盼每次都和正海同时出现在食堂。每次她都选择与正海空一位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正海并没有刻意回避，他觉得自己意志非常坚定。但是在他身边，悄悄的出现了一些变化。
三、碎裂（2）
离心机发出低沉的嗡鸣，这是整个实验室噪音最大的地方。走进房间，统计着标本个数。离心机缓慢停下来，实验室的噪音渐渐小了下去。旁边一群人在聊着天。
林静不喜欢他们在实验室里聚成一堆聊天，一般情况下，她会走过去，直接提醒他们做好手头上的事。但是今天林静没有，她坐在座椅上，没有起身。她听出来那边是李菲她们的声音，她不愿意去招惹。又传言李菲是大领导安排进来的，背景很深。也有人说她公公就是某省级单位的二把手。林静本来不愿和她们正面竞争，但无奈李菲她们业务水平不够，部门运转出现了问题。作为部分负责人，无助感涌上了林静心头。如果不是苗苗这些“老部下”一直支持，工作几乎无法开展下去。
“她能力又不行，如果不是领导护着，哪能坐稳这个位置……”林静忽然听到隔壁办公室的窃窃私语。
“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努力是挺努力”林静听出了是李菲的声音“人家腿那样了，还是跟我做一样多的事”
林静知道她们在说自己。
“她那是工伤吧？听说领导因为这个才照顾她……”
“什么工伤？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啊，该不是故意赖公司的钱吧？”
“嗨，你这都不知道？她们几个出去玩出了车祸，她被撞断一条腿”
“那是得恢复挺久的，不过现在人家不是挺好的吗”
“什么挺好。你以为骨折啊，是截肢，截肢听过没？”
“啥？不可能啊，她不是好好的”
“人家一条腿是假的，你看不出来呀！”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那眼神，十米外分不出男女”
一阵哄笑。
“你们别笑，还有更离谱的呢”
“快说，别卖关子”
“你知道肇事者是谁吗？”
“我们哪知道这个东西，你认识啊？”
“她现在的男朋友，就是肇事者！”
一阵骚动。
“这是怎么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你得问她去，不过我觉得啊，哪有男人会喜欢这种残疾人。”
“咳咳，说归说，不要人身攻击，人家也不容易”这是李菲的声音。
“菲姐你是不知道，他男朋友现在在单位上又腻歪上一个小姑娘，真事儿”
“不要乱传，说得和你亲眼见到一样”李菲说。
“真的，吃饭都坐一块。我闺蜜说的，她就在他们单位……”
聊天声渐渐压低，在也听不出她们在说些什么。林静机械的开启离心机，呆坐在椅子上。
公司流传的传闻如同无形的阴霾，围绕着她。虽然她总是竭力不去回应，但这仍然逐渐让她感到无法呼吸。她开始回避，回避一切不友善的眼神。每当她试图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时，总会被不相干的事打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她越来越摆脱不了自己混乱的心境。她试图说服自己，是自己的心态，对，是自己心态没有调整好。
结束一天的工作，林静感觉整个人如同脱力的布偶，四肢无力，仿佛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她崩溃。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可是现在才发现，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她低着头走出会议室，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望向漆黑的夜色，心中却涌上来的却是另一种难言的焦虑——她开始不确定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她怀疑这是一个为她专们设置的世界。如同《楚门的世界》，一切都是被人为安排的。她不敢深究，她害怕她内心的支柱，那个男人，也是这其中的一环。
林静独自走到公司楼下的小公园，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心事。她坐在长椅上，翻开手机，看着自己的消息记录，却发现正海发来的信息被她意念回复了。她安慰自己，正海一定在忙，没时间在意她的反应，她不敢主动开口，她不确定正海会如何回应，他应该也够忙了吧。
李菲的形象再次在她的脑海中萦绕，她似乎已经出现在自己家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这份冷静越来越难以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