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隙忽启,一缕秋风穿帷而入。车中女子蓦地一颤,鸦睫轻抖,浑身早教冷汗浸得斑驳。
车马虽十分颠簸,但几日高热,浑身虚弱无力的顾云姝却睡了,还做了场惊魂噩梦。
梦里,双手被麻绳勒进腕骨,身后,父亲攥着她的发根,扯着其脖颈,身前,嫡姐那绣着金丝牡丹的裙裾扫过她痉挛的膝盖,染着红色蔻丹的指尖钳住了她的下颌。
滚烫药汁灌入喉间,她本能地扭头躲避,却被父亲揪着头发撞向椅背,齿间霎时漫开一股铁锈味。
“按住了她!父亲。”嫡姐目光冷冽。
她挣扎,不少药汁顺着下巴溅上衣襟,可大半还是入了口。
药汤滑过,顾云姝只觉得喉咙如在火烧。
再开口时,她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留喉咙上宛若千万把刀割。
不止喉咙,浑身都疼。
顾云姝的脑子大概因为连日高热不太清醒,此时竟也不知自己是梦到了现实,还是陷入了回忆。
“咳”
的确是很精妙的计谋,其父亲和嫡姐怕她说出真相,竟想到了给她喝下哑药代替嫡姐嫁至边关。
“我在京都这儿还有其他的王公贵族要照拂,就只能由妹妹替我嫁给那位边关镇将了。”
顾云缪平日里总说着“嫡庶尊卑有别”,但凡顾云姝所有,顾云缪都要横插一脚,如今怎么不自己去嫁人,要她来替!
她自小就从那嫡姐口中听惯了炫耀,尤其是这位嫡姐有位指腹为婚的夫婿,是位什么士族大家的公子,据嫡姐说是相貌绝佳,京都第一,文采斐然。
嫡姐近两年倒是不与她炫耀了,听说她这位指腹为婚的公子不顾家里反对,不入仕途反而参了军,现下竟去做了那边关朔野镇的镇将。
呵,镇将一职听上去还算风光,可谁不知边关环境艰苦,多是枯草卷着黄沙之地,粮草稀缺,加上胡人叛乱,多行杀戮,去了那边关,谁知还能有几年活头。
那裴家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裴家其余四位都是女郎,就裴谳这么一个男丁,盼着这裴谳将军怎么说也得留个后,今年急忙前来上门提亲,而且声称边关军事紧急,将嫁娶仪式也办在边关。
顾云姝倒觉得嫁给边关镇将也是门好亲事,不仅会得到当今重视边关的皇帝高看一眼,哪怕日后做了寡妇也是功德一件。
不过,她这位自小没吃过苦,一天不吃肉就暴跳如雷的嫡姐可不这样想,她怎甘心嫁入那凄苦边关,还要在边关办嫁娶之礼,可真不怎么风光。
那日她扮着男装溜出去逛街,怎生潇洒快活,被几个护卫绑回去才幡然醒悟,嫡姐是将这替嫁的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将她一不太露面的庶女毒哑替嫁边关,当真是完美。
“一切都是为了顾家好,姝丫头,你就乖乖听话,替你嫡姐嫁给那边关镇将,好帮我顾氏一族重得圣恩。”她那窝囊废,不敢惹了她嫡母的父亲站在她身后,面上一副毫无波澜的表情,如是说道,“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顾云姝从不信命,但奈何这硕大京都只有她一孤寡庶女无权无势,从小就没了母亲,终是没敌过那一家子坏种。
路途颠簸,许是车轿撞上了一块山石,顾云姝的脑袋猛得磕在车壁之上,倒是撞得清醒了些。
“姑爷可是说让在前边营帐汇合?”
“应当是,前面这不就马上是地图上的距离暮城西侧三里之地了吗?”
顾云姝听闻车厢外,一女婢和一侍卫在对话。
“你在这看着点,我进去和女郎嘱咐一声去。”
“嗯,去吧。”
顾云姝听闻此言,正了正衣衫坐起,斜眼看着帐帘被一把掀起,一看着尤为活泼的小女婢探头进来,那女婢是从前嫡姐身边的绿豆。
“女郎,我们几位也给你马上送到地方了,不出意外,这未来姑爷就在前方来接咱们去朔野了。”
顾云姝面无表情地转头。
“老爷和嫡女郎让我一定要嘱咐你,等见了姑爷要心里时刻牢记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女婢说着还笑出了声,“许是老爷和嫡女郎竟然忘了,庶女郎现在是个哑巴,要怎么说话?”
顾云姝没理那女婢在说什么,她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还以为几句话就能让人一蹶不振。
“但说句实在话,女郎,若是姑爷真发现你是个冒牌的嫡女,以姑爷那传闻中的残暴性格,估计得把咱们都斩了头,你就听老爷和嫡女郎的,来了这,就安安心心地嫁给姑爷吧。”
顾云姝坐在那,真想说个滚字,奈何开不了口,却也不气,将眼睛看向了别处,连斜眼都不给那蠢货。
“哎!”那女婢长长叹了口气,拉下车帘离去了。
“女郎还是那般不理人,遇上个这么不明事理的女郎,咱们这脑袋如今都悬在脖子上,日后可得将女郎看紧了。”
车帘外,顾云姝隐约听见那女婢说着些惹人生气的话,但与其和蠢货较劲,倒不如转头看看车外枯枝黄土,却也有种凄美之意。
车轿动了,不多时,只听见了前方一阵嘹亮笑声。
“这可是顾家的车马?”
“是。”
马车停住,想来是到了裴将的地界。
女婢掀开了车帘接她下车,顾云姝连正眼都没瞧,又绕开了俯身的侍卫,自行跳下了马车。
不远处,有新建成的营寨,十几个壮兵正在里面练武,门口几个应当是守卫,见了她十分激动,正往来请。
怎么不见她那未来夫婿裴谳,这些人衣饰均相同,却没人穿着将军铠甲。
“顾家女郎快请进营帐吧,今日已经薄暮,我家将军说,等您到了,不如在这儿休息一晚再走。”门口一士兵十分热情地来迎她。
顾云姝微微颔首赞同,可旁边绿豆却开了口:“我家女郎与你们将军尚未婚配,何况我们这还有女郎,怎么与你们一群糙汉同吃同住!”
“我们还是带着女郎趁着天还没黑去暮城里找个客栈来住。”女婢说着,就对那几个侍卫说道。
顾云姝剐了那女婢一眼,她已见营寨里已经建了单独的帐子,离其他几个帐子甚远,人家也是用了心的。
那士兵听了绿豆的话倒没生气,只是挠了挠脑袋,“咱们边关之人,心思没那么细腻,但在朔野,都喜住这帐子,门上可落锁,倒也与客栈无异。”
绿豆还不依不饶,“这未婚女子怎能和如此多的外男仅隔一帐相处一晚?”
“真是蠢人!”
顾云姝抬手揪住那还想往下说的女婢的衣服领子,抬手就甩给了这绿豆一巴掌。
她瞧不见自家女郎点头也就罢了,还敢目中无人不尊重边关将士。
“女郎?”
绿豆捂着脸怨恨地看着顾云姝,“从前!从前嫡女郎可不会打人!”
只听“啪!”又是一巴掌落在了绿豆另半边脸上。
顾云姝心道,我可不是你那位娇滴滴的嫡女郎,不过这几日虚弱了些,竟忘了你家庶女郎的做派了吗?现下骂不了,还打不得你?
哑了就哑了,能动手,她正好还不愿意废话!
“哎呀,顾家女郎,无妨的,你家女婢也是实话实说,不如你待我家将军回来再决定,天色已晚,想要住店也最好让我们送一程。”
呵,就算给这士卒一个面子,她松开那女婢的衣领,却猛然想到这蠢货方才在马车之言,心下恼怒,借力推得那小女婢一个踉跄。
顾云姝转身才刚要往那营帐走,只听见远处几声马叫嘶鸣,抬头只见远方行来一匹棕黑骏马,马行的很快,带着飞扬尘土,马上之人身穿厚重的铁甲玄氅,长发被高高束起。
方才那守卫士卒见了,连忙抱拳行礼,“裴将军!”
顾云姝其实原以为能统帅边关重镇的将领,应该如同方才营帐中那些虬髯环颈的威武汉子一般长相,却不料眼前之人只是身形魁梧,面上剑眉星目,却分明是张清俊脸庞,斜飞入鬓的眉骨下,眼尾还凝着未褪尽的少年锐气。
顾云姝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只看到裴谳也在注视着她,眼神深沉,她觉得自己与市井上摸爬滚打了多年,早能从人眼神里看透其所求,但来人她有些看不透。
裴谳则在营帐大门前扼住缰绳,翻身下马,朝着顾云姝走了过去,嫁娶之前他早摸清了顾家底细,儿时也不是没见过他那位指腹为婚的“夫人”,仅仅一眼,他就能确定,来人绝不是顾家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