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顾云姝身着素净,一颗眼尾朱砂痣点缀在白皙面庞,头上仅插着一根木头簪子,脊背挺的很直,裴谳远远就看见了她扇了自己女婢两巴掌,不知怎的,那两巴掌竟让他觉得此女比起他们边关将士也是不输气势锋芒。
也更让他断定,这定然不是顾家那位体态丰盈,喜爱穿金戴银,巧言令色游走于各世家大族公子之间却被屡屡遭嫌,风评无比之差,与他指腹为婚的顾云缪。
“这位女郎来我军营处是有何事?”裴谳身上铁甲作响,走近顾云姝,冷脸询问。
绿豆本要解释,但是此时捂着肿胀的脸心里还在埋怨着顾云姝,她倒想看着顾云姝出糗,没出言语。
久经杀场的将军气势很盛,可顾云姝却没有胆怯,她微微朝裴谳点了下头示意,随后,轻轻自腰间摘下象征身份的半块金枝玉佩,递向裴谳。
裴谳与顾云缪指腹为婚时,两家以碎玉为媒,一家一半,待到成婚,方凑得完整。
裴谳看向那半块玉佩,又看向了顾云姝,惊讶了一秒,随后摘下挂在颈上的另一半,缓缓贴了上去,只见两半玉佩合二为一,严丝合缝,玉佩之上,金枝绕着牡丹,才终于得见全貌。
“碎玉齐全,原来女郎就是我将娶的夫人。”
裴谳故意靠近,他倒是也想看看这位假嫡女会给他演一出什么好戏。
可顾云姝只是轻轻抬眸,没什么表情,离裴谳那双笑眼很近,对于裴谳突然靠近她属实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夫人?不知为何,这两字听着叫人心里发痒,不太习惯。
因为,她此行前来,是必然要与之退婚的。
裴谳也对上了顾云姝那双无辜的杏仁眼,尴尬咳嗽一声,挺直了腰板,方才怕是他过度揣测了,他差点忘了,谁家女郎会想用计谋主动代替顾云缪嫁给他这个没钱没权,残忍暴戾,随时会没了命的乡野之夫。
顾云姝先收了手,玉佩怎么也要在完婚那日才能合为一块收着,何况,她也不是他要娶之人。
“今夜天色已晚,边关流匪众多,夜晚凶险,怕女郎受了惊扰,就想明早再赶路。”裴谳也收了玉佩,看向顾云姝,又看了看一旁捂着脸还在梨花带雨的绿豆。
“方才是发生了何事?”
“将军,女郎的女婢说,怕未婚女郎和咱们这些大老粗隔着一帐子住不太方便,倒是咱们考虑的不太周到了。”守卫薛崖帮忙解释。
“帐帘外落了锁,而且我带的军队向来军纪严明,此处离边关很近,还是有军队保护更安全些。”
“不如就将就一夜?”裴谳看向了顾云姝。
“我家女郎前些日子高烧烧坏了嗓子,现下说不了话,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绿豆还在抽泣着,在一旁轻言说道。
顾云姝却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如今只想找个地方睡觉,暮城也好,车轿里也好,营帐也行,她既未点头,也没摇头。
“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转达?”裴谳冷笑一声,看着假意装着可怜的绿豆。
顾云姝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这裴谳倒也能骂进她心坎里,可此刻她只想睡觉,不想再与他们纠缠,索性独自提起素裙裙摆,踏在黄沙之上,自行往营帐那边走去。
“哎!女郎可小心些!”身后的薛崖急忙喊她。
这人是个乌鸦嘴!没走几步,顾云姝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无力,临近昏倒前,似是有一坚实手臂扶住了她的侧脑。
“吵。”顾云姝想着,她只觉得那只鸡鸣叫的好生吵闹,可是,不对!怎么会有鸡在?
这是何地?猛然睁开眼睛,顾云姝正对上了裴谳的目光,环顾四周,她正躺在来时车轿的主卧,而裴谳则坐在侧方。
看天色,竟已从黄昏到了清晨,几声鸡鸣唤醒了顾云姝的思绪。
她不是该在裴谳的军队营帐吗?怎么又到了马车上?顾云姝疑惑地看了裴谳一眼。
“怕耽搁了你的病,我下令连夜赶路,现下马上就要到医馆了。”
裴谳见顾云姝嘴唇干裂,将一个牛皮水壶递了过去,“喝些水吧。”
顾云姝接过,握在手里却不喝,她狐疑地瞥了裴谳一眼,他们不过就认识了一日,不知底细,她可不敢胡乱喝他给的水。
裴谳见状,只是笑了笑,很快就懂了顾云姝的意思,他大手一挥,一把将那水壶拿了过去,没有对着嘴,隔空饮了一口,“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女郎下毒。”
真要用计嫁于他之人,不会如此小心谨慎,裴谳已经派人去查,不过多时就会知道眼前人的身份,这女郎和那群自己向来讨厌的莺莺燕燕着实有些不大一样,他想知道是哪家能养出这生有趣的女郎。
顾云姝接过水壶喝了几大口,刚喝上水,车轿外,却听见方才那只鸡忽然换了个声调,叫地极其凄惨,顾云姝好奇掀开帘子,向那声音之处看去。
裴谳也朝着看了过去,不过几秒,却皱着眉头将帘子扯下盖住,“别看了。”
只见黄土坡上,一群人正在争抢那只打鸣的活鸡,抢只死鸡顾云姝还可以理解,可她看的清楚,那只上一秒还在打鸣的鸡正受着五马分尸之刑,实在有些残暴。
顾云姝知边关日子定然不好过,却没想到连一只鸡的下场都如此凄惨。
“黄沙枯木,灾民饥荒,莫怕。”裴谳看顾云姝眼神呆滞,想她一瘦削女郎定然是被吓到了,如是说着。
顾云姝摇了摇头,她自小是那放养的野孩子,捡过厨房里的残羹冷宴,杀鸡一事也是亲手做过,这场面还吓不到她。
只是自小她就没了生母,虽然同样挨饿,却也偶尔能顺走厨房一整只鸡出来,那些灾民却衣不蔽体,脚下青紫,费了硕大力气,连一整只鸡都吃不到,倒是比她还惨些。
顾云姝抬眸,裴谳一镇将将百姓养得可不是很好。
“到了,将军。”车帘外终于不再是绿豆那娇弱声音,而是昨日那守卫薛崖。
“我认识一乡野大夫,是位胡人,医术高明,让他给你看看昨日为何昏倒,再为你医治嗓子。”
素闻胡族大夫有许多偏方,顾云姝点了点头,若能阴差阳错地治好她的病,也算不错。
跟着裴谳下车,她又不想让裴谳陪同进去看病,就快步走在了前面,先裴谳一步进去。
顾云姝不知如何比划,只能点点头,指了指嗓子,将门关上,把裴谳一把锁在了外头。
可是门还是被开了,顾云姝瞪了裴谳一眼,裴谳还是挤进了个侧身,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老纪,这位是我未婚夫人,找你看病,待会儿我来结账。”
裴谳朝着回头的顾云姝点了点头,又识相地关上了门。
过了良久,顾云姝才大大咧咧地从里出来,裴谳看不懂这女郎脸上表情,似乎没有惊喜也没有忧愁,手里倒是提着不少药包。
“我也有些小伤要进去看看大夫,女郎先上车等我。”
裴谳也学着顾云姝将门关上,上来就甩给了纪大夫几枚铜板。
“这女郎所患何病?嗓子能不能医好?”他却不是为了来看病的。
老纪与他熟识,军中多伤病,他可为他带来了不少银钱,自然不会说谎。
车轿之上,裴谳上来了,两人正好坐在车轿两侧,他身上铁甲厚重,顾云姝觉得车体都塌陷了一大截,只见裴谳手里连药都未提,顾云姝早有预料,此人定会去打听她的哑病,她打量了一眼裴谳的眼色。
裴谳心里有愧,不敢对视。
“这女郎啊,先天不足,年少有亏,加上近日似是过度疲劳,心火郁结,气脉不足,这些我倒有信心一个月内医好。”
纪大夫拂拂胡子,“只是……”
“快说。”
“我瞧着这女郎的嗓子,不似患病所致,倒像,倒像是中了一味致哑毒药。”
“我不敢瞒将军,这女郎中毒时日已多,恐怕难以治愈了……”
“你可与她说了?”
“说了。”
裴谳低头,正扫到了顾云姝的粗布衣衫。
这女郎果真是那顾云缪的替嫁羔羊,裴谳听完老纪的话想着。
“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你病着,想躺就躺。”裴谳看顾云姝坐得笔直,提醒道。
顾云姝从身旁掏出刚从纪大夫那要的麻纸毛笔和少许墨水,她那只有一根筋的父亲和嫡姐不知道,说不了,她还能写,儿时她阿娘是教过她写字的,顾云姝缓缓写道:
“将军军中可有女郎?”
裴谳看着那几个娟秀字迹出神,裴谳倒有些不明白,刚才被大夫告知自己身体情况,不想着好好养病,不因为自己的哑病恐难以治愈伤心,这女郎到底脑袋里装着些什么?
“未有。”
“军营里没有一个是女郎,莫要看我这身盔甲风光,战场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不是如你们闺阁女儿所想的一般儿戏。”
顾云姝看着裴谳,想来裴谳也如同世人一样,觉得女子惯不如男。
“前有妇好执钺镇八方,后有昭君出塞安胡尘。女子为何不能与胡人一战!”
“军营里不是戏班子唱戏,女郎嫁来,莫非也想与我一样弃文从武?还是养好身子再说吧。”裴谳皱着眉头。
“将军去偷听了。”顾云姝故作埋怨地扫了裴谳一眼。
只见裴谳面上猛得一红,“你是我未婚夫人,我是关心你身体!什么叫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