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将军,陛下有旨,速速接令。”
裴谳与众宾客哑然失笑,皆赶紧放下酒盏,脸上收了笑容,双膝下跪俯首接旨,顾云姝也走至门边,偷偷打开一个缝隙,耳边嘈杂声响全然消失,四下里静得可怕。
“朕承天命,御极九重,夙夜忧惕,惟念四海清平。今北漠诸胡,狼心未泯,屡犯王畿。前其遣使节来京,朕本欲以仁德化其枭獍,乃狼子野心,悖逆天常,竟敢窥河洛,妄议鼎器,此诚天地不容。
敕命六镇总兵,即日起征召境内丁壮,凡年十五至五十者,皆编入行伍。各郡国粮仓悉开,凡粟米十万石、草料三十万束,着即日运抵平城大营。骁骑将军拓跋宏,总摄三军;镇北都尉长孙鼎,总督薛秣。各镇镇将当戮力同心,敢有怠慢军机者,以贻误战机论斩。
今胡虏既绝王化,当以雷霆之势荡其巢穴。凡斩首虏王,赏千金,封万户侯;得胡酋首级者,按秩加爵。
诏令既下,各宜凛遵。王师所向,必使胡笳声断,汉帜高扬。其有临阵退缩、通敌卖国者,无论贵贱,立诛九族!”
“朔野镇将裴谳接旨!”
“朔野镇副将薛崖接旨!”
……
本是场热闹新婚,此令一出,无人再笑,众人神情皆严肃得紧。
胡人汉人自先帝政策之后,本可以留于边关共谋共生,可如今,新皇登基,本受太后垂帘听政,必然欲扬威名,此令一出,可是意味着再次将胡汉两族彻底割裂。
顾云姝窥得门缝之景,也心下了然,此番边关军出征胡塞,从即日起,恐怕这边关之地是要变了天了。
裴谳酒席之上,尚有胡人一族归降镇民,边关与北漠磬然之地经此一战,也不会再有如此光景。
裴谳即时酒醒了大半,招待来使后,众人也早就散了欢喜之气,匆忙散了酒席。
“我儿辛苦,此番婚事,竟诸多不顺!”夜里,裴母握着裴谳的手泣不成声。“怎么,这战事说起就起!”
“莫要哭了,阿娘,你与父亲马上收拾行囊,明日一早,即刻启程。”裴谳不敢去看阿娘眼睛,“此地不宜久留,将我扶柳表妹也一并带回,我这就去询问新妇,此番将其也带回京都为好。”
“这,嫁娶之时就已说好了,新妇要陪你留在朔野。”裴母紧皱着眉头。
“此战不同以往。”裴谳提高了音量,“此番六镇联合驱进大漠,阿娘可知那所谓何意!”
“我儿!”裴母泣不成声,“那你叫新妇留下一子也好啊,我在京都也能有个念想!”
“待新妇有了身孕,就立刻护送回京都。”裴父在一旁冷淡开口。
裴谳却也不恼,他心知父母未上过战场,不知战事为何。
“我不能叫新妇为了裴家血脉白白丧了命,战场岂是儿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此番上了战场,她一女郎怎么躲得过乱箭敌刃,何况身为我镇将夫人,更是敌人的眼中之钉,尤甚危险!”
“那不如我儿就辞了这朔野镇将吧,与阿娘同回京都。”裴母的手反复摩擦着裴谳的脸。
裴谳紧锁眉头,“阿娘,莫要再说此大逆不道之言,你方才已经听了旨,身为镇将,此时请辞,陛下安能留我性命!”
顾云姝见外头撤了酒席,她知裴谳今日恐是不会再来,她独自换了衣服,拆下了珠钗,看外面空无一人,又自行回到了书房。
新竹见这边有烛火,进来一见,愣了一秒,“女郎不等将军过来行圆房之礼?”
顾云姝只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女郎可听闻,将军就要出征胡塞,到时候女郎独留朔野岂不十分危险,女郎可有打算?”
顾云姝依旧摇了摇头,她其实能看出新竹与汉族女子长得有些不同,想必有些胡人血脉。
“你呢?有什么打算?”顾云姝捡起纸笔写道。
“将军救我于罪奴市集之上,告诉我要好好侍奉未来夫人,我感激一生,只愿跟着夫人左右。”新竹低头说道。
顾云姝也未再问,新竹这几日言行举止,她皆喜欢,机灵又不失分寸,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虽是裴谳所选,但她方才之言却全然是在担心于她。
“我欲回都城。”顾云姝写道。
刚落笔,门外,裴谳的敲门声已经到了。
顾云姝只得皱着眉头,慌忙披好外衣。
新竹过去开了门,裴谳示意她等在门口。
顾云姝看向裴谳,满眼不解,出征在即,他们又是假的夫妻,裴谳来此做什么?
“女郎可听闻了?我军欲出征胡塞。”
顾云姝点了点头。
“明早,我会派一队人马护送我父母归京,女郎也同回京都吧。”
顾云姝抬眸,只见裴谳似是瞥见她衣衫不整转过头去,继续说道,“朔野恐再无宁日,女郎在此难免危险。”
“待回京都,你与新竹同行,新竹会些武,多少也可以保你平安。”
顾云姝看向门口新竹的背影,愈发好奇,裴谳是如何得了新竹这样一个女婢。
裴谳见顾云姝没写字,以为她已经默认,他侧头过去,欲离开,却又再度转身。
“女郎既然答应了你我成婚助我骗过父母,今日你我最好住在一个房里,才不会让人起疑。”
裴谳斜眼看向似乎因为这话愣在原地的顾云姝。
顾云姝不知此人是有如何厚的脸皮才能说出此话,她既已经宽衣欲睡,他父母亲现下也定只顾着明日如何逃脱,怎么就还要与他假意圆房?
“我决无他意,我那屋还有张宽椅,我睡在那。”裴谳不知怎么有些紧张。
“若我父母知道,你我已经圆房,日后回了京都也能护你对抗顾家。”
顾云姝抬眼,她知道了裴谳已知她真实身份。
顾云姝想罢点了点头,无他,因为裴谳这最后一句,一即将踏上生死战场的将军,竟然还有旁的心思管一个和他没多大关系的女郎。
他与她的婚约,他二人心知肚明此事为假,如此他依然能为她考虑,此人是个能交之人。
“女郎整理好了,就过去吧。”
裴谳说完就走,顾云姝眼见他面上通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酒席。
顾云姝踏入了裴谳卧房,白天已经进过了,现下也没什么好打量的,只看见裴谳已经将他那宽椅的床铺铺好。
裴谳新服未解,正坐在椅上。
“不用理我,就当我不在。”
顾云姝走向她在其上坐了半日的新床,就在裴谳那长椅对面。
新床也是裴母新打的,宽大的很,上面红色被褥,也十分亮眼,让顾云姝无法忽视。
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真的嫁给了这位边关镇将,还在这圆房之夜和他同住,回忆起来,竟像场梦。
许是因为他家的兵书不错,顾云姝轻笑。
裴谳见她坐下,就起身吹灭了所有红烛。
“待女郎回了京都,切需谨记,切莫告诉我父母你的哑病无法医治。”裴谳和衣而卧,长椅很小,他半个腿都搭在外面。
“你我今日未圆房,也切不可说。”
“我已经借助顾家未嫁嫡女一事,宣称裴家与顾家断绝往来,也在父母面前,说了你是被顾家陷害。”
“所以,我父母念在你是我唯一夫人,定会护你周全。”
“回京之路,我也恐有胡人来阻,危险重重,我知你虽然无法言语,但却聪慧,还望能在路上多照拂我父母些。”裴谳说着,却听不见顾云姝的动静了。
他朝着床塌望去,月亮微光之下,只看到顾云姝已经躺下,脸却也朝向了他。
“待你到了京都,报了仇,想要改嫁也可,我已经准备了和离书,放在新竹给你备的包裹里了。”裴谳看不清顾云姝的表情,自顾自的说着,本萍水相逢,可这女郎实在可怜,他能帮就帮。
此番战事紧急,也必然危险,他想,二人恐怕此生也就这最后一晚能见。
顾云姝远远看着,裴谳身着喜服蜷缩在那狭小长椅之上,他本身形高大,显得那长椅更小。
除了母亲,仿佛再没有人这般关心过她的安危,顾云姝看着裴谳,初见他,她以为这位看着十分高大而且对百姓贫苦无动于衷的将军,并不是个好官。
可婚宴之礼,他未收一分,嫁娶宴席,竟也宴请了全朔野的百姓。
顾云姝起身,借着月光写了几个字,又拿起桌边一壶清酒。
“饿了?”裴谳其实还有些酒意,说完这许多话有些困了,朦胧看到顾云姝起身走向桌子。
再一睁眼,顾云姝已经到了他面前。
“去床上睡吧。”纸上写着。
“不必,你身子弱,明日还要车马劳顿。”
顾云姝举了举手中清酒,纸上落下几字,“清酒为界。”
都是兄弟朋友,怕什么!
裴谳骤然清醒,只见他犹豫片刻,将搁在板上已经麻了的腿放了下来。
顾云姝手中清酒被接了过去,“多谢。”她听到裴谳对她说道。
裴谳和衣而卧,睡在里侧,顾云姝也未脱外衣,睡在外侧。
鼻尖能嗅到裴谳身上淡淡酒气,耳边能听到裴谳的呼吸,顾云姝这才后悔了,心跳如鼓。
裴谳却恨他此时为何会心中欢喜。
“老纪的药方我也让新竹给你放进包裹了。”裴谳突然想起此事,急忙说道。
“还有,回去也切莫冲动复仇,顾家势力也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式微。”
顾云姝将手指猛得搁到他嘴唇上,她困了,可这人许是因为喝了酒,实在话多。
裴谳愣住,随后明白顾云姝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二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都十分清楚对方未眠。
裴谳因为饮了酒,终于支撑不住,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