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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夫,救救小泥

    宋小泥十四岁那年,她爹宋七八要将她卖给田老爷做小妾。

    田老爷是县城最有钱的财主,长得比隔壁张屠户砧板上的猪头肉还油腻。不用想,人肯定也比那猪头肉还腥臭。

    听说,田老爷已经纳了十三房小妾了。

    宋小泥实在不想在十四岁这年成为田老爷的第十四房小妾。

    于是,她逃了。

    她顺走了田老爷给她爹宋七八的所谓的“聘礼”——不过三两银子,甚至不若买个丫鬟。但她爹就是给她卖了。

    宋小泥有时总觉得是不是她欠宋七八什么,才会摊上这么一个爹,才会被他这么对待。

    从宋小泥记事起,宋七八便整日游手好闲。

    他们家本来有一块田地,只是宋七八从不种地,都是她和阿娘种。宋七八唯一干的事情便是赌。他嗜赌成性,十赌九输,输光了钱就只能把地卖给田老爷,于是那唯一的一块田地也没了。

    没了田地,钱没得更快了。送钱输了钱又没钱便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偏偏他酒品不好,喝多了酒就上脸,上头,抄起棍棒就开始打老婆孩子。

    阿娘在时总是会拼命护住宋小泥。

    她瘦弱极了,一个女子,枯木一般,却怎么也打不折。每一次都挡在小泥身前,一让都不让。血流了一地,也不让。

    打完了,宋七八就倒头大睡,只剩下宋小泥憋着泪,看着她阿娘满脸的血,一身的淤青,心疼得抽搐。

    “阿娘,我们逃吧。”

    宋小泥说过无数回,可阿娘总是不答应。她总是抱着她,在她的背后默默流泪:“小泥,逃不掉的。而且你爹,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们也曾相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宋小泥就在阿娘编织的梦里中昏昏欲睡。

    临了临了,宋小泥想阿娘有一点说得确实没错——逃不掉。

    她和阿娘逃不掉的,若逃了们她就是黑户,若逃了哪有人会收留一对弱母女,若逃了哪有命逃到其他地方,山中有狼,林中有虎,更有吃人的人。

    这不是个人相食的坏世道,但也绝对不是个人不相食的好世道。

    有人说:“宦官跋扈,奸佞当道。”

    有人就被砍头了。

    这个坏世道里,总有人比宋小泥更惨。

    后来,宋小泥和阿娘最终没能逃走,因为阿娘死了。

    宋七八将她阿娘卖到了窑子里,换了三两银子。

    又是这该死的三两银子啊。

    宋小泥那日种地回来,看见的就是阿娘的尸体,她悬梁自尽了。

    从今后,再也没人在宋七八打她的时候挡在宋小泥的面前了。

    宋小泥没娘了。

    只剩自己了。

    那日,宋七八一身酒气回来的时候,看到尸体便低谇了声。

    宋小泥好像听见,又好像没有听见。

    厚重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像是命运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此后,宋小泥只能自己扛着宋七八的毒打。

    她觉得自己像只打不死的耗子,竟是硬生生活到了十四岁。

    为了讨口饭吃,没了田地的宋小泥只能在县太爷那租了一块地种田。一开始是有收成的,但渐渐的,田老爷露出了他的黑心肝。他的租钱收得越来越重,碰上大荒之年,粮食歉收,别说收益,连租钱都交不起。

    恰如今年。

    一来二去的,反倒成了宋小泥欠田老爷钱了!

    一来二去的,反倒是所有人欠田老爷钱了!

    而田老爷不仅收了租钱,还收获了一群免费的粗使,奴隶。

    所以,买一个自家的奴隶何必花费大价钱?

    三两银子够了。

    对于田老爷来说够了,对于那个向来觉得她是个赔钱货的爹也够了。

    于是宋小泥被卖了。

    她不想被卖,更不想做那第十四房小妾,于是她在一个雨天逃跑了,可她没能逃出县城——因为她被她爹抓住了。

    天色阴沉,夏雨瓢泼。

    她爹的拳脚骤风急雨般落下。

    宋小泥跌倒在烂泥坑里,被她爹薅住头发,掼在泥泞地上,摁着脸往地上撞。

    泥泞飞溅,她被迫呛了一口又一口污水,而她的耳畔充斥着行人踢踏水坑匆匆路过声和她爹愤怒的咒骂声。

    “小贱蹄子,敢卷了老子的钱逃跑?”

    “就是你这个小婊子,害老子破财,要不是你老子早发达了。”

    “和你娘一样的赔钱货!”

    宋小泥看见了深红色的血在泥水中泛开,她努力反抗,大喊着救命。

    有人为她驻足,却无人未她求情。

    宋七八似乎打累了,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拽着他就要往家走,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看回家后老子不——”

    宋小泥几乎是在宋七八弯腰拽他的那一刻,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

    旁人看来不过是挣扎反抗,只有宋小泥自己知道,这一脚她忍了多久,这一脚她蓄谋了多久。

    鲜红的两道顺着宋七八的鼻子流下,他跌倒在地,溅起哗啦啦的泥水,周遭的行人来不及退避溅了一身,不由晦气地大骂。

    宋七八先是一愣,继而是满腹的怒火,本就黢黑的脸更阴沉了。

    反了天了!

    他几乎是蹭地一下起身,如咆哮的虎冲向宋小泥。

    而宋小泥在踹开宋七八的那一刻,便囫囵地起身。她只穿着一只草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不管不顾地撞开人群,扑向那一抹在人群中一闪即逝的白色。

    她跑得实在太急,根本没注意脚下的石头。当尖锐的痛感自脚底贯穿宋小泥的全身时,她扑倒在地,火辣辣的疼痛从四肢传来,她咬紧牙关,颤巍地伸手,去够那一抹飘摇的白。

    天地昏暗无光,她于泥泞中倔强抬头,凄声大喊:

    “沈大夫,救救小泥——”

    沈大夫,救救她。

    白色的衣袂在风雨中飘摇,宋小泥在即将触碰到时,却顿住了,她听见身后宋七八的怒吼,他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臭婊子,敢踢老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粗犷的声音如雷炸起,宋七八冷眼看向眼前人,冷呵一声,“死瘸子,滚开!别在这里多管闲事,否则,老子今日连你一起打。”

    宋小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只觉得喉中生涩,似乎是刚刚喝了太多的泥水,有石沙哽在了其中。

    她不敢抬头看他,那只颤巍巍伸出的手,此刻抖个不停,不敢去抓眼前人的衣摆,更不敢收手。她下意识地瑟缩着,像条蛆,努力靠向沈大夫。

    她不想死。

    “死瘸子,别以为老子真的不敢打你!”宋七八扬了一个声调,他的嗓门很大,震耳欲聋,怒极时格外骇人,“再拦着,老子先打死你,再打死她。”

    “她已经快被你打死了。”

    清冷的声音如玉石相击,铿锵铮鸣,天地一静。

    宋小泥的身体一颤,鼻尖莫名酸涩,她垂下眼帘,仍旧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

    “小泥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身为医者,做不到见死不救。”沈既明瞥了一眼脚边瑟缩成一团的小人,转眼看向即将暴怒失控的男人。

    雨水落在宋七八的脸上,他大笑一声好,恶毒的毒蛇盘踞在眼中,吞噬掉了他脑中的理智,他冲上前,抓住沈既明的衣领,拳头高高扬起就要落下。

    “沈大夫——”

    旁边有人低声惊呼。

    沈既明冷着眼神,用仅用俩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宋七八的拳头瞬间顿住,他嘟囔了句:“她命贱死不了。”

    沈既明又说了一句。

    而这次,这一句说完,宋小泥他爹彻底放下了拳头,松开了沈既明,他站在雨幕中,目色晦暗,不再看宋七八,而是盯着地上的宋小泥。

    他将宋小泥翻过来,抽走她手中的包袱,刚想走却乎是不甘心,又回头踹了宋小泥一脚。

    “畜生,养好伤就给老子滚回来。”

    他淬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去。

    宋小泥脑中一直紧绷的弦断了,她本想松一口气,却吐出一口血来,瘫软在泥地里。

    周遭人来人往,嘈杂纷乱。

    天,突然间似乎不下雨了。

    有人弯下身,纤长的手指拨开被宋小泥血和泥水缠成结的头发。

    宋小泥虚虚地撩起眼皮。

    她早已无力,但她还是用力地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笑,一抹在她想来应该是灿烂若星辰,明媚若朝阳,充满感激之情的笑,实则在沈既明眼中却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的笑。

    沈既明道:“若是没有力气可以不笑。”

    接着,他又道:“不必谢。”

    他的语气就像冻雨一样,那种冰冷是刺骨的。

    沈既明是一年前来的常安县。

    他和别的大夫实在不一样,城东的薛老头是个宅心仁厚但懦弱怕事怕老婆的小老头,城西开医馆的白老板则是个见钱眼开的大夫。而沈既明,他是一个冷漠的大夫。

    宋小泥见沈既明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那双眼睛太过冰冷苍凉。

    他不像薛老头偶尔会发发善心救一些没有钱的病人,他也不像白老板只要有人给够钱就会救人。

    有时没有钱的人即便在他门前跪上一日,他也不会救;有时有钱的贵人挟重金上门求他,他也不会救。

    但有时他却恰恰相反。

    所以后来宋小泥明白了,沈既明是一个有原则的大夫。他虽不是一个心肠软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

    他那双眼睛虽冰冷苍凉,但深处却似乎藏着一团烈烈燃烧的火。

    一团可以燃尽这个摧枯拉朽的帝国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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