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明是抱着宋小泥回家的。
宋小泥不想弄脏他的衣服,毕竟她浑身泥泞,就像一个刚从臭水沟里滚过的小狗。但她刚想挣扎着起身时,就被沈既明抱了起来。
“还想再断根骨头吗?”
宋小泥不说话,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确实似乎有某处断了。
宋七八,真是个该死的老畜生啊。
她可真恨他。
沈既明抱着宋小泥,她乖乖地窝在他臂弯里,小脸上满是雨水和泥泞,有些泥泞已经干涸结块卡在她的脸上。她垂着眼帘,睫毛倒是挺长,被雨水打湿了却还是压不垮,一翘一翘的。
抿着唇,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坏心眼的小狗。
“拿着。”沈既明把伞给送小泥,后者乖顺接过。
她撑着伞,他抱着她,他的力道刚好,不轻,却也不重,不会影响到她的伤口。
沈既明怀中,宋小泥觉得胸口好闷,她脑子有些晕,于是便想多说说话,但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沈大夫,谢谢你救我,日后若有机会,小泥定当涌泉相报。”
“沈大夫,我爹是不是打得很重,我是不是伤及肺腑了?”
“沈大夫,我不想当小妾,也不想死,我身上的骨头断了还能接回去吗?我会不会变成残废,我……”
宋小泥的小嘴叭叭的,明明那么虚弱了却还在说个不停。
沈既明的眉头狠狠一跳,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及肺腑,不知道她会不会残废,但她若是还这么叨叨——
“再说,你一定会变成残废了。”沈既明冷哼一声,“闭眼,不许说话。”
“可我好困,我怕我一睡不醒。”
她好累,她怕她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眼睛,她不能死,宋七八那个老混蛋还没死呢!
沈既明看宋小泥,她终于抬眼看他,面上唯一清澈的那双眼睛看着他,怯生生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一楞,道:“不会睡不醒,闭眼。”
“闭嘴。”他补充道。
于是,宋小泥闭嘴了。
冬日下雨,天气格外阴寒,她穿得极少,冻得脸颊通红,那张嘴更是没了血色,只有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白嫩的脚丫则遍染泥泞,垂在一边。
她搓了搓脚,不自觉地往沈既明怀里拱了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汲取温热。
冻雨似针,密密麻麻地落下,戳在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越显伞下安宁。
沈既明抱着宋小泥到家时,宋小泥几乎睡着了。
老太太见沈季明很久未回来,便从房内出来了,她杵着拐杖,站在房门口,只见沈既明怀中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人。
“子誉!”老太太今年八十好几了,即便一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那隐隐的威严气质,她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今日出去了这么久?”
老太太面容沧桑,但那一双眼却是雪亮精明。
只盯着沈既明怀中的宋小泥瞧。
“半年前,背我回来那丫头今日在街上要被她爹打死了。”沈既明道,他只看见宋小泥仍闭着眼,一副睡着了的模样,但握着伞的手却用力到发白:“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太太没说话,她只听沈既明道:“不是什么大事,祖母。”
半年前背他回来那丫头?
小泥……丫头?
沈既明半年前去山中采药,意外摔下悬崖,是宋小泥救了他,将他背了回来。
夏夜燥热,那日,沈老太太直到半夜都未等到沈季明回来,心急如焚。她这个孙儿从小便聪明沉稳,不可能半夜都不回来,除了遇到危险似乎没别的可能了。老太太想到了下京那帮人,心沉了一半。
她想好了,若沈既明死了,她肯定不会独活。
好在,后半夜时,一个小丫头背着沈既明回来了。
燥热在徐徐微风中散去不少,老太太提着的心终于落下,惊出的一身冷汗在后半夜有些冷。
她看着门口的小丫头,小丫头的背上赫然是她的好长孙。
等人将沈季明背到屋内,放在床上,有空坐下来时,沈祖母才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她——
一个细胳膊细腿儿,看着营养不良的丫头。
她不过金钗之年,背着沈季明回来,热出了一身汗,嘴唇干燥得似乎要裂了。
那日,沈既明摔伤了另一条腿,走不回来,只能靠宋小泥背回来。
宋小泥没有收沈祖母的钱,若收了肯定也要被她爹拿走,于是她只讨了一口茶。
后来沈祖母也碰到过小泥,她不常出门,也不和街坊邻居话家长,免不了被人说闲话,将要吵起来时,是宋小泥帮了她。
小丫头看着小,平日里温温顺顺的,但骂起人来却不含糊。
她将沈祖母送回去时,沈祖母问了她的名字。
她老了以后甚少记得别人的名字,一来是从前没必要记,二来是记不住,但她却记得小丫头叫作小泥。
人如其名,小泥。
沈祖母随着沈既明进去,见人将她放到床上,便吓到了。
鼻青脸肿,狼狈得像条丧家犬。
“他爹打的。”沈既明头也未回的解惑道。
“虎毒尚不食子。”拐杖驻地声砰然。
“倒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哪有这般……”
沈祖母怒不可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季明打断,他目光一闪,道:“祖母!帮忙打些水来。”
沈祖母咽声,退出房间。
门吱呀关上的那一刻,宋小泥睁眼。
“可能有些疼,忍着些。”沈既明道。
宋小泥又乖乖闭上了眼。
……
宋小泥最后还是疼昏过去了,再醒来已是半夜,灯火已熄,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她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一边想着今日的事,一边掐算着时间。
沈既明跟她爹说的话,她听得不真切。她早些年被他爹扇多了巴掌,右耳有些不好使。但从她爹最后的那番话,宋小泥还是能猜个七七八八。
她爹不打死她是为了向县太爷交差,沈既明不可能从县太爷手中抢人。
所以,他只负责医好她,然后她回去嫁给县太爷。
不过,宋小泥也没想着沈既明为她得罪她爹,得罪县太爷,她也不想这样,他能救她已经够了。
县太爷迎她入门的日子是腊月十一。
今日是腊月初三,所以还有七天,她还能在沈季明这里呆七天。
宋小泥心里想着这七天该怎么办,又睡了过去。
……
起初的三天,宋小泥下不了床几乎只能在床上躺着,后来终于可以下床了,沈既明和沈祖母却不让她下床。
就这样又躺了一日,宋小泥忍不了了,半夜时她偷偷爬了起来,溜到了后院里。
“站直了。”
声音响起,如冷风忽起,宋小泥挺了挺背。
“做贼一样,干什么去?”
声音不远,脚步声没有响起,宋小泥转头果然看见沈既明站在后院树下。
那树即便是在冬日也未曾落叶,仍旧是深绿色,为冬夜,为一袭白衣的沈既明平添了一抹冷色。
“起夜。”宋小泥摸了摸鼻尖。
沈既明没有应声,也没再问,他敛眸去看手中抓着的那只鸽子。
宋小泥见沈既明没有再问松了一口气,可心还是没有落下,她慢吞吞地走向茅房,龟速前进。
照她这个速度走到天亮也到不了茅房。
正在宋小泥左思右想时,一道急切地敲门声响起——有人在敲门。
宋小泥诧异地看向那哐哐作响的门,又转头看向沈既明,恰巧沈既明也在看她。
他目光平静却挑了挑眉。
宋小泥懂了。
她小跑着去开门,打开门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小泥!”
眼前,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喘着粗气,着实让宋小泥大吃一惊,“钱誉哥哥,你怎么……这么晚你来找沈大夫吗?”
钱誉立刻摇了摇头,他低头,在怀里好一顿翻找才掏出一包干瘪的钱袋,不等宋小泥说什么,他拉住宋小泥的手,将钱袋放在她的手中,然后按着她的手指紧紧捏住。
隔着布袋,宋小泥仍觉得三枚铜钱万分硌手,她另一只紧抓这门闩的手不可查觉地颤了颤。
“钱誉哥哥,你干什么?这些钱我不能收!”
“小泥,拿着。”
钱誉低头看着小泥,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溪边浅滩,其中的心思藏也藏不住。
“我不是不辞而别,那日我去你家中找你,你不在,阿娘催着送我离开我没有办法。可是我走在路上实在、实在良心难安。”钱誉说得卡顿,宋小泥这才注意到他背着箱笼。
八月乡试,他这是要去府城赶考。
他前几日便上路了,可却又在半路偷偷折了回来。
“我还是想来和你道一声别。只是我没想到就在我走的那几日,你爹竟然当街打了你。他们说是沈大夫救了你,我这才找了过来。”
“半夜叨唠,实在多有冒昧。”钱誉匆匆望了眼庭院中的沈既明,又定定看向小泥:“我本想拖沈大夫给你带几句话,或者将信塞在这里。我本没想着能见到你,小泥,所以,能见着实在太好了,你没事就好。”
他说得语无伦次。
“这钱,你一定要拿着,是有些微薄但是我想你需要。”
钱誉不比小泥幸运。他爹死得早,是他阿娘独自一人撑着他爹留下来的酒铺子,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钱娘子是个了不得的寡妇,她不仅将酒铺子经营得很好,还将钱朗送进了书院。
小泥的阿娘死时,她丢给了小泥几枚铜钱,让小泥滚,小泥这才给她阿娘买了棺材。
钱娘子讨厌她,小泥一直都知道。
毕竟没人愿意参活进一滩烂泥里,她是做娘亲的,自然不能看着心善的儿子陷进去,沾了一身脏。
钱誉什么都不知道。
“小泥,我要走了。”少年肤色白皙,耳朵一泛红立马就能看出来,“等我回来,小泥。”
说罢,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放开了小泥的手。
“钱誉哥哥!”
宋小泥低低地唤了一声,她望着那道奔入夜色中的背影,突然心中发酸,她想大声祝他此去顺遂,金榜题名,可是长夜漫漫,深夜寂静,她的祝愿注定不能惊扰他人,只能深久长埋心底。
沈既明手中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看着宋小泥阖上了门。
“见完了吗?那就回去睡觉。”沈既明淡淡扫了宋小泥一眼。
“我要去茅房。”宋小泥闷声道,不忘初心。
她向茅房走去,可走到一半却突然回头,奔到庭院中。沈既明站在树下,负手沉思,他完全没料到宋小泥会突然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
“沈大夫,我不想做田老爷的小妾。”
少女匍倒在他的眼前,她弯曲的脊骨如一张挽起的弓,轻轻颤动。
宋小泥不知道接下来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想死,她想有人为她指一条明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可以是沈既明。
或许因为沈既明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