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醒醒!"
褚于昭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正一下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强忍着身体的酸痛半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瘦削身影遮挡住了地牢里昏暗的火光。褚于昭一时间竟有点想笑,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这么一个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家伙都能随便来踩上自己一脚。他已经近乎习惯了被扔进地牢里这段时间以来时不时的拳打脚踢伴随着粗俗不堪的唾骂。于是这次索性装死不再挣扎,任凭对方动作,等对方发觉欺辱他没什么意思,自然就会走开。
然而让褚于昭没想到的是,这人发现怎么也叫不醒他之后,非但没有走开,反而窸窸窣窣地开始解他的衣服。褚于昭麻木的情绪顿时被愤怒取代,士可杀不可辱,他好歹也是一代神主,岂能容人这样轻薄了去!他趁着那人注意力皆在他那身繁复神服的系带上时,猛地向上挥出一拳,却没想到竟被那人灵巧地躲了开去,他被自己的力道带得滚出去好几步远,再回头时,才终于看清那人的长相,褚于昭似是不敢相信地挤了挤眼睛,那人的面容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只听那人冷笑一声,把脱下来的外袍扔到褚于昭身前,道:"既然没死,就赶快自己把衣服换了,有那力气来对付我,不如花在一会逃跑的时候。"
"你究竟是什么人?"褚于昭感觉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出了一些错误,这个人表现出的冷静和从容并不像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匪徒,倒是他原来见过的十大国师身边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有几分相似之处。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罪人褚于昭"那人一边脱着自己身上穿的满是补丁的外裤一边平静的说,看见褚于昭还是没有动作又皱眉催促道:"还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赶快脱啊!等着那些大国师反应过来,派人来一抓抓俩吗?"
想活命的愿望到底占了上风,褚于昭只好暂且按下心里的复杂情绪,在那人耐心快要用尽前,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衣。不多时,两人均已穿戴停当,褚于昭看着那人身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件满是脏污的神服,原本的红底暗纹混着斑驳的血渍,早已看不清是什么图案,镶嵌其上的华美珠宝和金线银丝,早就被不知道哪个贪心的小人割下抽走,破破烂烂得连乞丐的衣服都不如,但褚于昭仍然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太像了,无论是脸还是身形。他看着对面穿着破烂神袍的人,感到自己的命运仿佛也被嫁接到了他的身上,过去的荣耀和屈辱与未来的黑暗结局,都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他恍惚间有种灵魂被抽离,而□□已无从凭依的荒唐感。但那人冰冷的眼神又让他一个激灵间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一个长相酷似自己的人罢了。
"他们会发现你不是我的,"褚于昭像是试图自证一般喃喃道"你根本不是我..."
那人自顾自地靠着布满青苔阴冷潮湿墙壁坐下,嗤笑一声,"你以为自己还是原来的神主吗?一个罪人,谁在乎你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换好衣服就快滚,牢房尽头有一口排水井,进去之后一直沿着最左边的岔口走,六个岔口之后顺着主水道可以直接潜出城。祁老头吩咐了,从此以后你就不是褚于昭,天高海阔随你想去哪去哪,再也别回神泽城。"
原来是祁长老派的人,褚于昭心道,开口却是问:"你之后会怎么样?"
"你之后会怎么样,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那人没好气地呛声道。
褚于昭眉头紧锁,看样子祁长老竟是没给这人安排后路。"我不会留下你代替我被杀。"
"你就别在这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谁还会在乎?你自然用不着感激我,也不用对我愧疚,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那人看出了褚于昭的犹豫,却依旧不甚在意"这是我和祁老头的交易,与你无关,你只管跑就是了。"
褚于昭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地牢大门处响起了喀啦喀啦的铁链摩擦声,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那人也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一把将褚于昭推出地牢隔间的铁门外,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你再不走咱俩都得玩儿完,说不准还要连累祁老头"他看褚于昭还在犹豫,啧了一声"我刚是说来吓唬你的,祁老头有办法救我出去,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仍是将信将疑,但这两句话到底是说动了褚于昭,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了句"保重",就压低声音向地牢尽头跑去。他回头时看到,那人从靴筒里掏出了牢门的钥匙,将牢门重新落锁后,就把钥匙从通气窗扔了出去,钥匙抛出窗口的瞬间,折射出一道刺目的血橙色光斑,那道光从那人决绝的脸上划过,在幽黑的地牢里一闪即逝。
神泽城作为神谕国的都城,是整块大陆上最繁华的地方,然而即便如此,它的下水道也混合着恶臭,泥泞和一切见不得光的污垢,鲜少有人能切身感受身处其中的压抑逼仄,更别提从小就锦衣玉食的神主大人了,哦,错了,是前神主。褚于昭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一样,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顶替他的陌生人说的话,什么祁长老有办法救他出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百姓需要一个交代,罪人前神主必须被处死,这个人不是自己,就一定会是他。十国师和新任神主不会允许前神主凭空消失,到时候不惜动用神力也会把自己找出来的,那祁长老和那人冒险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褚于昭苦笑,这条命,终究是要欠他的了。
排水道比想象中更黑更长,褚于昭几乎已经无法判断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拐过某一个岔口后,他看到了微弱的亮光。
褚氏王朝两百年,人民安居乐业。虽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算得上老有所终,幼有所长。褚于昭走在神泽城的主街上,眼见的便是一幅热闹繁荣的市井百象。他从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神主宫内,作为前神主的唯一血缘继承人,自然而然地成为新任神主。这是他第一次走出神殿,这是他第一次离自己的子民这么近。
忽然,主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阵鼓声,街上的人群一瞬间骚动起来,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开始向那边聚集而去。身旁疾走路过的人的讨论声落进褚于昭耳朵里,他听到“降福仪式”,“新神登位”之类零零碎碎的词。
褚于昭摸了摸额头上用一些微弱神力掩盖住的菱形疤痕,掩了掩身上的平民袄子,犹豫片刻后,也随着人潮走去。
从降神台到城外,凡钟声所及,凡有活人的地方,尽皆跪伏一片,像是潮汐凝固,云流止息,这便是神的力量。褚于昭看着面前密密麻麻伏于地下的百姓,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们,不再是从高处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而是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形态各异,人人都不尽相同,却无一例外虔诚地叩拜。
第二声钟声拥着那位新任的神主踩着端稳的步子登上降神台,雪白的祥云纹神服上用金色的丝线绣着恢宏壮阔的国泰民安图景,那是褚于昭年少登位前亲手执笔所绘,又由神都最好的工匠们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绣上去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也比不上他眉间那枚璀璨金石光华的万分之一。那位新任神主的面庞被映衬得格外肃穆神圣,站在那仿若通天的高台上,似是真正的人间之主,万物之源。
褚于昭心里升起无边的愤怒和恨意,他真想冲着这些百姓大喊愚民,也不管拜的是什么赝品,他想大骂世道的不公,大骂天道被奸人欺骗,可他的喉咙却仿佛被一种更大的悲伤堵住了。
他的袍角突然被向下拉扯,他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近乎跌倒搬跪了下去,他仿佛感受到那位高高在上的神主俯瞰而来的轻蔑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