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高台上,褚于耀沐浴着日光,俯瞰如今这片他福泽下的大地,这是他第一次以神主之姿站在这里,他渴求了十几年的位置。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见不得光的替身,从今天起,他就是堂堂正正、受万人景仰的神主。他额间的血红灵石在阳光的映照下泛起金红交织的光芒,无数道深深浅浅的金光从人群中流淌到褚于耀周围,又被源源不断地吸纳进他额头上的宝石内,这宝石由此光芒更胜。与此同时,每一道金光所带来的祈愿也一句句钻进他的耳朵里。褚于耀感受到一种难言的轻微灼烧感从额头处扩散开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久久难以平静,这就是神力,可以和世间一切规则抗衡的无上力量,只有神主才有资格掌控的无上力量,他的内心仿佛也在一瞬间被这股庞大的神力填满了。
他尝试调动灵台之中的那股神力,它仿佛流水般柔和、不竭,又像本身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灵活温顺,他从广阔的神力中抽拨出纤细的几缕金丝,将它们播散到跪伏着的人群中,在凡人无法觉察的地方,神力的金丝在那些保持着最虔诚信仰的人周身环绕,最终没入想考取功名的学子的灵台,想怀上儿子的妇女的子宫,想治好绝症的老人的身体...
漫长的降神仪式到太阳快要落山才结束,褚于昭浑浑噩噩地随着散去的人潮,却不知该去往何方。过往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神力播撒下的金色梦境。他说不清心中的感觉是什么,也许是悲伤,失落,亦或是迷茫和疑惑。曾经他是高高立于降神台上的神主,他倾听凡人的祈愿,实现他们那些并不过分的美好愿景,他赐予他们神力的福泽,也因此得到满足和慰藉,他们难道不该感谢他吗?他才是独一无二的神主,该受万人景仰膜拜,该站在那通天高台上俯视众生。可如今,他竟然跪伏在地,和那些凡人一样。而降神仪式的一切却仿佛没有任何的变化,那些凡人脸上带着狂热的崇拜而来,又带着满心的期待而去。原来凡人跪在地上时,根本看不清降神台上那个人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唯一看的清的,也只有那件耀眼华贵的神服。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被骗了,他才是真正的神主啊,代表着真正的脱俗和公正,拥有着足以掌控一切的神力。褚于昭的拳头越攥越紧,他要夺回这一切,让这些愚昧的凡人看清楚,他们该信仰的到底是谁。
而在这时,一个馒头突然被举到他眼前,褚于昭满腹心思根本没有发现,一脑袋便撞了上去,回神的时候,眼前的馒头上已经有一个鼻子形状的泥印子。
旁边举馒头的布衣青年操着戏谑的声调,说道:“嘿,小乞丐,我大发善心赏你个馒头是给你吃的,你不感恩戴德谢谢爷爷就罢了,怎么还拿我这馒头擦脸”他举着馒头的手收了回去,“早知道不如直接喂狗。”
褚于昭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该对神主感恩戴德的是这些凡人,如今竟然连这样的市井小民也敢来奚落他一番。可从小就是神之子的骄傲和修养又不容许他放任自己对这人骂回去,于是他只是黑着脸转头就走。
布衣青年见状却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跟到了褚于昭身后。话密得好像根本没打算听到回答一样:“你好生奇怪,脸蛋生得精致俊俏,穿着打扮怎的这般狼狈?说起来你看着是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一样,嘶,在哪见过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褚于昭越走越颓唐,他感到愤怒和悲哀,以及迟来的愧疚。褚于耀的脸和监狱里那个无名之人的脸渐渐重合起来,他的内心像是一个镜子地狱般不断闪回过相同的面容,带着疑惑的,愤怒的,绝望的,悲戚的。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无力感,一个念头短暂地从他脑中闪过:原来,没有神力的凡人,是这种体验。
身边的布衣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但依旧一路跟着打量他,沿着城内最宽阔的大道往城外的方向行去。这条路叫叩神道,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从各方遥远的泽国来神泽城朝拜,虔诚的信徒会一路叩首而来,而这段路,会是他们即将见到神主尊容前的最后一段路,传说中被祝福的,通向天堂的宽阔大道。狂热的信徒圆睁着双目,夕阳的余晖映照出他们脸上激动的泪痕,朝拜,朝拜,向着落日的方向,向着神主的方向。而褚于昭和身后沉默的布衣青年却在人流中逆行。终于,眼看要到内城门之前时,布衣青年打破了褚于昭身边浑浑噩噩的凝滞空气,似有所指地说道:“降神仪式可不止一天,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对,降神仪式,降神仪式还远没有结束,今天只是开始而已。第二天是神罚之日,大牢里的所有囚犯都会在这一天被审判。必须得留到明天,必须得留到明天才能确保那个替罪者的安危。
褚于昭的目光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斟酌着答道:“多谢提醒,你真个好人。我今天实在...若冒犯了你,还请多担待。”布衣青年愣了一瞬,随即绽开一个温和爽朗的笑容,一双丹凤眼里仿佛含有万千风情,眉目舒展如明媚春色,说道:“无妨,我看咱们甚是有缘,不如交个朋友,在下任平生。”他施施然作了一揖。褚于昭也学着他的样子,左手虚捧右手,作揖回礼道:“在下褚于昭。”任平生挑眉看了褚于昭的手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诚恳道:“我看公子风度翩翩,待人儒雅,实在不是一个乞儿的做派,如今这副情状,想必是经历了什么意外,不如今日就到我家中歇息,明日再同去见证伟大的深泽仪式,如何?”他说到深泽仪式,拱手向西边神殿的方向拜了拜。褚于昭心头一热,世上当真还是好人多呀!他诚恳地致谢,不过心里也奇怪,任平生说的“做派”是什么。他恐怕是什么他不知道的民间方言,终究也不敢多问。先前自己精神不济,想必已经被这位任公子发现了诸多不寻常之处,可不能再继续暴露了身份,为自己和这位好心的任公子引来更多祸端。
褚于昭收拾好心情,跟着褚于昭向北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一路无话,不过小半炷香的脚程,便来到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最终停在一家小有规模的客栈前。这客栈看着已经有些老旧,檐角漆色斑驳,门楼上也铺满了大片的绿植。褚于昭心下疑惑:任平生是外地来的?他知道很多虔诚的信徒,为了观摩降神仪式专门从遥远的家乡到神泽城来。他心里对任平生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哪个神会不爱虔诚的信徒呢?同时还有另一件让他疑惑的事:这家客栈的名字叫“卡尔盾”。时下的客栈起名,大多取个吉祥意思,什么“悦来客栈”,“相宜客栈”之类,抑或直接叫个地名,如“西城客栈”,“东街客栈”一类,这样文墨不通的名字,还真是第一次见,想必是有什么渊源。
二人刚进大门,院落长廊中两排站成左右两列的迎宾队伍就整齐划一地弯腰鞠躬,并以一种像唱曲或街头吆喝一般有韵律的上扬语调齐声道:“欢迎光临”。这时,另一个服饰整洁妥帖的年轻男子从影壁旁迎了上来,声音清亮道:“任总好!您今天气色看起来真不错,肯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吧!”他向褚于昭微笑致意,接着问道:“这位是任总的朋友?”
任平生颔首道:“给这位褚公子安排甲辰号房,他可是我的贵客。”
“是,任总,那褚公子请随我来吧。”
在门外时看不出,这间客栈着实是处闹中取静的清幽地方,穿过了视野开阔的花园长廊,是一座古朴的塔式建筑,中心的楼梯围绕一座室内花园螺旋而上,楼内能隐隐听到歌女婉转的调子,却辨不清来处。拾阶而上,可以看到客房在楼梯更外一圈扩展排布开来,一二三层分别是丙、乙、甲打头命名的房号,褚于昭跟着年轻男子来到了标有"甲辰"字样门牌的房前。
引路的年轻男子礼貌一笑,道:“褚公子,这边就是您的房间了,有什么需要您命楼层内值班的服务生来找我就可以,我是服务部管事小丁,祝您入住愉快。
褚于昭面色镇定地应了,目送小丁下楼。他的视线在继续延伸向上的楼梯晦暗的尽头停留了片刻,这才走进房间。这房间内饰,倒是一般客栈该有的样子。他悬着的心总算是有了点踏实的感觉。褚于昭感到自己被一种古怪的违和感包围了,但却没法确切地判断这具体来自什么。是这些古怪的称呼,客栈有违常理的经营模式,还是...任平生这个人。按理说他虽然从小没出过神宫,但基本的常识应当还是有的,神宫内有国师安排的课业,他不时也会通过人们的许愿得知一些百姓的生活现状。但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间客栈。而任平生,以小丁和其他...服务生恭谨的态度来看,他在这里显然有着不低的地位,他又说这里是“他家”,甚至很可能他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这个任平生,究竟是什么人?
实在想不通,褚于昭决定先不想了,一来自己现在孑然一身,实在没什么可以图谋的,二来明天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考虑,眼下还是先按兵不动的好。他拉开了窗帘,密布的绿植掩映下的的居然是降神台的指天一角。自己的过去又和今天眼见的画面交错闪现。黑夜的阴霾遮蔽下,降神台显得庄重肃穆,仿佛在沉默中预备迎接新的黎明。而一想到明天,褚于昭又陷入了窒息的焦虑中。虽然很抗拒承认,一直在试图自我欺骗和蒙蔽真相,但褚于昭知道,那个替罪者,明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将因他而死。他曾经用无上神力杀过很多人,很多恶人。而明天,他也会因为无能为力害死一个人。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向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注定之死呢。褚于昭感到额头的伤口痛痒难耐,不甘的泪水从干涩的眼眶溢出来。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任平生站在塔楼四层的高台上凭栏而望,他面前层叠的屋宇后,正是夜色下的降神台。他神色晦暗地低头,入目是塔壁上苍翠茂密的爬山虎,和掩映在其中的三层客房窗口。任平生戏谑地轻笑一声,一张撕碎的字条被高处的劲风卷起聚拢,依稀拼凑出“吾已抵泽,计划如约”几个遒劲字迹,转瞬间又四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