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阵隆隆的声响惊醒了任平生,他感到一阵呼吸困难,脸上还有一股温热的湿气阵阵扑来。他掀开蒙住脑袋的夏凉被,在清晨的阳光里艰难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自家减重仍需努力的萨摩耶正施施然坐在他身上,哈喇子离滴到他鼻子上就差几厘米的距离,他瞬间就清醒了,一下就把自家大狗子推开了,于是精准地给了那滴哈喇子一个加速,凉凉地落在了他的鼻尖上。任平生绝望而愤怒的吼声划破了单调的背景噪音:“大!!!白!!!”,楼下的隆隆声终于短暂地停了下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关切地传来:“阿生,怎么了?妈妈在打豆浆听不见。”任平生叹了口气,终于接受现实,抽了两张纸嫌弃地擦了下狗子口水,无奈回道:“没事儿,妈。”“快点收拾哈,再不起床上班就要迟到啦!”话音刚落,豆浆机的隆隆声就又响了起来。任平生嘟囔了两句知道了,就推开厕所门。
一瞬间,阴冷潮湿的空气包裹住了任平生。他从一阵缺氧般的眩晕中逐渐清醒过来,在一片虚无一般的寂静里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更有力的心跳声。他睁眼看到一片逐渐暗淡下去的星空,不,那不是星空,而是一面画着诡异星图的石板,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狭小得刚好框住四肢的长方形空间里。阴冷,憋闷,他在没有缝隙的石棺里疯了一般大力挣扎,就在他快要耗尽最后一丝氧气的时候,盖顶终于被他踢开了一条缝隙。出去,出去就能回家。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在无边无际得如同永夜的黑暗里推开棺盖,爬出山洞。然而这里却再也不是他的世界。这里没有政府,没有制度,更没有他的家。这里只有原始的神和迷蒙的人,对生命的轻慢和愚昧的崇拜。回家,必须回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回家,回家!回到那个平凡的早上,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任平生大喘着气从噩梦中醒来,每天如此的噩梦,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他枯坐在床榻上,喃喃地念着,回家,回家,仿佛这两个字蕴含着某种让他感到安心的力量。
褚于昭出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任平生正从顶层款款下楼,褚于昭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顶层果然是他的房间。任平生今天换了一套青色的缎料长袍,衣摆上的银线在晨光下熠熠描画出锦簇的玫瑰,手执一把雕饰繁复的折扇,远远的看不清是什么纹样。
待任平生走到了近前,又挂上了那幅似笑非笑的无害面容,扇面“唰”地一展,寒暄道:“早啊,褚公子,昨夜睡得可还好?”褚于昭看到扇面上的字,着实汗颜了一下,只见上面用幼儿胡画般稚拙的笔迹写着“好运滚滚来”几个大字,扇骨上密密麻麻的雕饰原来是连片的祥云纹。这可真是...相当直白的祈福。褚于昭道:“多亏仁公子照拂了。”他作了个“请”的手势,和任平生一起走下楼,并问道:“这里看来是任兄你的产业?实在很特别。”任平生哈哈一笑。反问道:“你可喜欢?”褚于昭沉思片刻,认真说:“喜欢。”任平生这下乐得真情实感了。
从叩神道上传来奏乐声已经大起来了,二人于是默契地一同快步前往降神台。冗长的仪轨过后,一个个身穿囚衣的犯人被推到了高台上,神主一个个目视他们一生功过,作出神的判决,给予他们惩罚或赦免。他们从高台上跳下,神力的金光时而现出千万道利剑穿身而过,留下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时而形成一团朦胧云气,落下的人遁入其中便化为一滩血水脓液,惨叫声也刹那间消散无形。周遭的乐声在审判开始时就停了,周遭一片肃穆的沉默,仿佛在伟大的审判下,连风都静止了。人们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是恐惧,也是狂热。随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从天而降变成一具具尸体,褚于昭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没有,一个获得宽恕的人都没有,这根本不合理。虽然这些都是关在天牢里的犯人,但也有一些只是因为小偷小摸,刚好这段时间被关在天牢而已,总是有罪不至死的。审判一定会在正午之前结束,眼看着太阳已经高悬,但竟然还一个在审判中活下来的人都没有出现。是神力灵石出了问题吗?他只知道他们把灵石从他头上剜出来,却不知道褚于耀是如何和灵石融合的。只有拥有神力灵石的人才能用神力看到别人的一生功过和所思所想。如果看得到,那褚于耀,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一阵猎猎破空声拉回了褚于昭的思绪,他这次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从天而降,是昨天那个为自己替罪的青年。他同时也看到了褚于昭。目光对视的瞬间,仿佛两条命运之线的交汇点,从此后,一条继续延续,而另一条就此终结。这是一个漫长的瞬间,漫长到褚于昭有时间升起一点短暂的希望,希望褚于耀会放过他,放过自己。但没有。一阵比之前都刺目的金光骤然乍现,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在每一个信徒的眼前,刹那间作万千变化,组成说不清形态的无数幻影,足以震慑灵魂的恐惧在围观的人们内心中升腾。他的审判足足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结束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剩下,无论是云雾、飞灰,什么都没有。他无声无息地湮灭于无形,就好像从未在人世间存在过一样。周遭的人们开始后知后觉的颤抖,一个人腿一软直接跪伏在地,不停磕头,嘴里一遍遍地说,神主息怒。第二个,第三个,一下子,降神台下就满地都是跪着的人,恐惧的乞求声汇聚成嗡嗡的闷响,听不真切具体的话语。
褚于昭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愤怒的,但他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任平生也没跪,从这场血腥的审判一开始,他就一脸嫌恶地皱眉移开了眼神。他关切地问褚于昭还好吗,褚于昭只是木木地应着。太阳已经升到天顶上了,褚于昭抬头想看一眼降神台上的褚于耀,却只看到了一片刺目的眩光。
“走吧”,褚于昭自言自语一样地说,“我已经救不了谁了。”他头也不回地背向了降神台走远了。
任平生叹了口气,回头悲哀地看了一眼降神台下早已被积年累月的血迹浸染成暗红色的地砖,却被一点光闪到了眼睛。他疑惑地走近,掏出手帕在地上沾起了些什么。
审判仪式已经结束了,虽然围观的人们心中恐惧未散,但看到这种扒尸体捡东西的行为还是嗤之以鼻,纷纷对任平生指指点点。
任平生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开口想解释点什么,却无话可说,只好拿扇面挡脸,匆匆而去。不知道围观人群看到这扇面,更是一片啧啧。
小跑了几步,任平生就追上了失魂落魄的褚于昭。他刚想伸手拍拍褚于昭的肩膀,看到手上刚刚因为扒尸体沾满了脓血的手,转而作罢,只是压低声音说道:“先别丧气,我有发现。”褚于昭疑惑看他:“什么?”任平生抖开血迹斑驳的手帕,褚于昭下意识地往远处躲了一下。任平生气乐了:“你后退半步的样子是认真的吗?”褚于昭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咳,这发现实在有点不太...美观。”褚于昭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手帕里包着的,赫然是一块破碎的神力灵石,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块灵石,因为他感受不到这里面有一丝一毫的神力流动。这下褚于昭也不管干不干净美不美观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用手抹掉了上面覆盖着的血污,美丽的暗红色光华刹那间流泻而出。任平生啧啧称奇:“这石头一看就价值不菲,你那个倒霉兄弟能有今天这遭遇,难说不是拜这石头所赐,”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别被别人瞧见了,再牵扯出什么祸端。”褚于昭哪里还听得进去任平生说话,站在路中间就把那块沾满血污的石头往自己衣服上擦,任平生拦都拦不住,欲哭无泪道:“这衣服可花了我好多银子赶制的,哎呦...”他不忍再看,那边褚于昭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动作一滞。他举起红色石头,透光看去。果然,灵石是碎的!褚于昭当即就转身往降神台下跑。他到的时候,地上的一片狼藉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他也顾不上脏污,仔仔细细地在血浆中翻找,却一无所获。他伸手就抓住一个路人,把人家吓的一个踉跄。褚于昭连道歉都顾不上了,张口便问:“可有什么人接近过这里?”那人嫌弃地看了一眼被褚于昭一双血手弄脏的袖子,却不敢激怒这疯子,生怕被他发疯波及,只唯唯诺诺道:“有...吧?”褚于昭眼神一亮:“谁?!”路人指了指褚于昭,诚恳道:“你。”褚于昭心情大起大落,攥着路人胳膊的手都紧紧,路人吓得又挪动了一寸手指,颤着声音道:“还有,还有他!”褚于昭听了顺着路人指的方向回头一看,任平生正摇着折扇慢悠悠晃荡过来。任平生被瞪得一愣,说:“干嘛用这么恐怖的眼神盯着我...”路人趁机挣脱褚于昭的钳制甩甩袖子跑了 ,边跑边念叨着,真是晦气。褚于昭终于泄了气。任平生不紧不慢地走近,说:“你这个人真容易着急,就知道自己一个人闷头跑,该出现的线索跑不了的。”他用扇子掩住别人探寻的目光,凑近褚于昭,压低声音说:“考不考虑问问我呢,阿昭?”任平生的呼出的热气吹得褚于昭耳朵痒痒,但看样子他肯定知道其他内情,褚于昭的好奇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也凑近了示意任平生继续说。任平生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终于拉开距离道:“故事说来话长,不妨边走边说吧。”
“神泽城有个古老的传说,”任平生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讲述:“传说神主创世之后,便形成了不灭化身,常驻人间,倾听祈愿,福泽世人。”他神色莫测地看住褚于昭,似乎想从他的眼神里探究些什么,“神主的神力来自人间的信仰,然而总有些不纯的信仰催生的妄念,神主就将这些妄念之力化作人间的灾祸以示惩罚。”听到这,褚于昭的眉头皱了皱,却也没说什么。任平生继续道:“但总有一些妄念之力过于可怕,一旦化为灾祸,将化为无尽烈火,将人世焚烧殆尽。神主为了拯救无辜的世人,于是每十年都会花费巨大的神力,将这些妄念封印。”任平生停顿片刻,冷不丁问道:“我说的对吗,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