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放什么榜？难道是中考的榜？
“你干啥啊，一惊一乍的，白天还问我今年是哪年，现在连这几天放榜都不记得了？”大姐不敢置信地盯着许小娥，“我看你不是有心事，你是魔怔了吧？”
许小蛾心想我不是魔怔了，但我要全说出来你可能得魔怔了，一边哆哆嗦嗦地问她：“具……具体啥时候啊？”
“这哪知道，反正就这几天了。”大姐看似平淡的一句回答，却没掩盖住结尾的颤音。
原来你也紧张啊，许小蛾心想，忽然一愣——
我为什么要说“也”？难道我也紧张？我好像的确有点紧张……不是，我紧张什么？我都知道放榜的结果了，我在这儿瞎紧张什么？
这难道就是考试后遗症？
“今年全校就两个考试名额，也不知道我俩能不能考上……”正想着，大姐的声音幽幽传来。
哦对了，许小娥想起来了，大姐考的是小中专，比她参加的中考要早，估计放榜也要早几天。
小中专……一个多么古早的词儿，许小娥要皱着眉想想才能想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小中专”和后来的专科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专科是考不上本科的人不情不愿去上的，而八十年代的小中专是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考上的。
简单说来就是，就是国家每年从中学毕业生里挑选极其优秀的人才，这些人不需要上高中，也不需要参加高考，而是读四年中专，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这四年国家也包吃包住，还配给给这些人城市户口。
这些福利哪怕放到现在，对很多人也是很大的诱惑。初中毕业就不用再跟家里伸手要钱，吃皇粮，包分配，还取得了城镇户口，简直不要太美。那放到八十年代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所有农村学生梦寐以求的出路。
她和大姐都想考小中专，但这个考试太难了，最终考试前还要举行很多次预考。她连第一次预考都没通过，大姐倒是通过了重重选拔，成了全校最终能参加小中专考试的二人之一，但最终也没能考过。
“小中专嘛，你是没戏了，但——”许小娥想着想着，这句话就顺嘴说出来了，完全没过脑子。话没说完，她一愣，抬头一看，大姐更是呆呆地盯着她。
“呃，我……”许小娥有点慌，想找补一下，奈何嘴太笨，“呃”了半天都没放出个屁来。
大姐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渐渐变了：“没事，我也没指望……”
“不是，”许小娥忙道，“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你能考上，但是你真的考不——”
怎么有点越描越黑的感觉，她赶紧又闭了嘴，再看大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如锅底”来形容了。
“我……的确没想过我能……但成绩不是还没下来吗，我……”大姐也说不下去了。
许小娥额头冒汗，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但又发现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结果——上一世大姐就是没考上小中专，后来去读了高中。
但这些事她不应该现在就知道啊，现在说这些话，听在大姐耳朵里可不就是她不相信她能考上，在奚落她吗？
我这张嘴啊……许小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姐……你知道我这人……爹不是老说嘛，二妮嘴上没个把门的……呵呵……”许小娥傻笑几声，想把这事折过去。
大姐“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不太对。许小娥定睛一看，只见大姐泪眼汪汪，一双大眼睛在灯下越发朦胧，真是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印象中上辈子大姐哭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过来，自己真有本事，刚穿回来第一天就把这个女版钢铁侠给弄哭了。
许小娥有点慌，习惯性地四处找纸巾，却猛地反应过来现在是八零年，还他妈纸巾，上厕所都用树叶子擦腚的年代，哪来的纸巾？
“我……其实知道你们在背后说什么。”正慌乱着，大姐忽然说话了。
但这话听着不太对啊，什么叫“你们”？什么叫“背后”？难道是大姐发现了她和三妹四妹在背后说她“弱柳扶风林黛玉”的事，要跟她算账？但这跟她们现在说的事好像搭不起来吧……
“我知道，我是女孩，村里人都说女孩读不好书。但我就不信邪，就想着努力考出来给他们看。咱家两个女孩读书，我还以为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没想到连你也……”
许小娥目瞪口呆——
这哪跟哪啊？上苍明鉴，她许小娥是看不惯许梦蝶，看不惯她刚愎自用，鼻子朝天，受人恩惠却不知感激，好像所有人都欠她的，都活该给她铺路一样。但她对大姐读书的本事一向是肯定加敬佩的，她说大姐考不上只是说了句实话，可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啊！
不仅没有，她记得上辈子听见大姐没考上的消息时，她比谁都惊讶。尤其是得知大姐这个年级第一没考上，而那个一直被大姐大比分碾压的第二考上了的时候，她的眼珠子瞪得，几乎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不是，姐，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个意思啊！”许小娥有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大姐明显动了气。
“不，你不知道！”许小娥斩钉截铁，“姐，你听我说，那个小中专它其实……”
许小娥犹豫了一下，现在就告诉大姐过几年小中专就不吃香了，考上小中专的人都后悔莫及，是不是太早了？她要怎么跟大姐解释她超前的眼光呢？
想了想，她自作聪明地换了种说法：”大姐，你听没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叫塞翁失马焉知非……“
”许小娥，“大姐大声冷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真觉得我考不上了是吧？”
许小娥心说我不是觉得，我是确定，但眼下这么说显然是火上浇油。她在心里急得抓心挠肝，面上却是一副呆头鹅的模样。
大姐大概是被她的模样给气着了，忽然“嚯”地一下站起身来：“好，你们都说我不行，我偏要证明给你们看！”
许小娥被她吓了一跳，忙道：“姐，别——”
可大姐完全听不进去，扭头就往外走。
“喂，姐，”许小娥有口难言，心里憋得难受，看着大姐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中忽然窜出来一股邪火，积攒了一辈子的气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许梦蝶，你站住！”
大姐站住了，但仍是不回头。
许小娥带着气冲她喊：“我跟你说话呢，你头也不回就走，有没有礼貌？“
大姐转过头来，倨傲地看着她：”话不投机半句多，还留在这儿跟你废话什么？“
真是……这个年代的人说话就是硬，还咬文嚼字的，要放在2024年，这么说话可是要被人打的！
”大姐，“许小娥忍着气道，“你别总这么自以为是，不要总觉得你想的都是对的。我只是说句实话，并没有看不起你……”
“许，小，娥！”大姐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吓得许小娥一个激灵，“你不用再说这些话戳我的心窝子。我知道你在学习上一直不服我，我知道你也想考小中专，没通过预考你心里一直憋着气。”
“哎？”许小娥大惊，这说着说着怎么说到她自己身上来了？何况什么叫她不服大姐，什么叫她也想考小中专？那小中专……
等等……好像自己当年是挺不服大姐来着，也想报考小中专也没错，只是因为没通过预考被刷下来了……
但是，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许小娥了，她说大姐考不上也不是因为嫉妒她，看不得她好。
她许小娥是嘴笨，是傻，是没运气，但她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啊！
“许梦蝶你瞎说啥——”许小娥气得大喊。
“我告诉你们，我许梦蝶就是要出人头地！”大姐眼一瞪打断了她，“你们觉得我一个女孩，读书读不出什么名堂，我就偏要证明给你们看。我许梦蝶，会是全校唯一一个考上小中专，拿到城市户口的人！”
好一个血口喷人，好一个颠倒黑白！这明明都是戴长胜那帮人拿来刺激她们的话，她许小娥什么时候说过？现在倒好，全都栽在她头上了？
许小娥气得都发起抖来了。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事，那时候大姐就是这样，仗着自己读的书多，见识广，看不起她们这些没本事的妹妹们，家里有什么事都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根本不听别人的建议，弄得她们三个妹妹都不愿意跟她说话，到了最后更是几乎一点往来都没有。
本以为大姐是婚姻不幸，又加上工作原因，才养成这么一个要强的性格，没想到重活一世，遇到才十五岁的大姐，才发现她原来天生就是这么高傲，这么看不起人。
如果她是因为自己发展得好，有本事，再加上婚姻不幸，性格乖张一点，脾气大一点都无所谓，做为家人她们都能忍。但她现在才十五岁，连高中都没考上，她神气个啥？
一想到这里，许小娥就义愤填膺。这狗脾气不能惯着，就是得治！
想着，她对许梦蝶道：“你既然这么有信心，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许梦蝶显然没想到，有些意外。
“赌你到底考没考上小中专！”许小娥抱着要整一整她的心思，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许梦蝶的目光闪躲了。
许小娥心里涌起一股复仇的快感，越发紧逼：“咋了，刚刚不是说大话说得挺响吗？现在不敢了？”
“我不玩小孩的玩意儿。”许梦蝶转过头去，似是想把这件事轻轻揭过。
但许小娥好不容易在大姐这尊金刚不坏的菩萨身上找到一条裂缝，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更何况她在大姐面前憋屈了一辈子，这下终于有了出气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
她站起身来，转到大姐面前，扬言道：“你要是考上了中专，我给你打个金镯子！”
哈！金镯子！她上辈子打了一辈子工，攒下来的钱也够呛能打一个金镯子，更何况现在。真是牛皮随便吹，许小娥心里发笑，想看看被这么激一下，大姐会如何接招。
但大姐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眸子变得又深又黑：“蛾儿，我不知道你跟什么人学来的这些恶习，好人家的女儿没有张口闭口跟人打赌的，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许小娥一怔。
大姐继续道：“金镯子我不要你的，我也知道你是在吹牛，你哪有什么钱去打金镯子？但我要真考上了，我愿意送你一个礼物。我现在是没钱，给不了你，但可以先许下，等我以后工作赚钱了再给你。”
许小娥没想到大姐会这么说，倒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招了。
见状，许梦蝶的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咋了，你刚才的气势呢？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许小娥梗了梗脖子：“可我赌的是你没考上！”
闻言，大姐的目光暗了暗：“没考上，也给你。”
许小娥不由退缩了一下，有点不敢看大姐的眼睛，忽然觉得大姐有点可怜。
但”可怜“两个字刚在脑子里冒出来，她心里的那股邪火就又窜了出来——
大姐可怜？她只不过是一时伤心，小中专没考上，她还可以去上高中，过不了几年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因祸得福。
真正可怜的那个，是她许小娥自己！她才是那个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把幸福生活拱手让给别人的冤大头！
想到这里，许小娥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她执拗地看着大姐，道：“那我要跟宋老师那支一模一样的钢笔！”
这句话也是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的，说完，许小娥眼里就涌起了泪。
别人都不知道，就连大姐也不知道。但这是埋在她心里一辈子的疙瘩，是她一辈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