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着裴逸舟离去,只留崔文清二人在后。
谢攸停留在原地,解下披风。
“先披上吧,别受凉了。”
崔文清抬眼,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向谢攸道谢。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还未曾问过公子的名姓。”
“鄙人姓谢,单字一个攸。”
崔文清恍然大悟,睁大杏眸,卸下些许防备,“原来是小谢将军,久仰大名。”
“你认识我?”
“自然,青山城内谁人不知,小女常听兄长说起,谢家军骁勇善战,世代保卫宜安州府边境安危,尤其在当年南北之乱,更是护卫有功。”
“是青山城的英雄。”
崔文清抬眼望着他,直勾勾的,唇边扯出一抹弧度。
“不敢当,那皆是父兄的功劳,我尚未建功立业,谈不上英雄之名。”
崔文清笑着摇头,“才不是,我知道的,小将军一片赤诚之心,就算现今暂无,往后您也会是前途一片光明。”
谢攸仰头大笑,向崔文清行军中之礼。
“那便借姜小姐吉言。”
谢攸骑着马亦步亦趋跟在崔文清身侧,低头抚摸骏马的鬃毛,迟疑着开口,“对了,可否问得姑娘芳名?”
崔文清笑得自然,“有何不可,小女姓姜,名玄月,这位是我的妹妹,名叫阿雀。”
“幸会。姜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直接呼我表字,临川。”
崔文清微蹙细眉,面上似有纠结之色,未等开口,前方铮铮蹄声渐起。
来者竟是去而复返的裴逸舟。
裴逸舟勒马急停,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瞥了一眼崔文清盖在身上那抹暗红色,神色晦暗不明。
“你们二人在作甚?”
谢攸正欲解释,崔文清先一步挡在前面,低头回话道。
“谢公子心善,见小女淋雨受寒得紧,特此借披风御寒。”
裴逸舟冷哼一声,语气莫名,“让姑娘憔悴,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民女不敢。”
“巧言令色,过来。”裴逸舟收回视线,调转方向,见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蹙起眉头逼问。
“需要本王请你过来吗?”
“殿下,民女卑贱,恐伤殿下贵体。”
裴逸舟冷不防嗤笑一声,出言讽刺,“怎么,该不会以为本王要就地正法?”
“那你大可放心,毕竟你现在的命可值钱多了。”
“来人,将这二人押回去,带回世子府,本王亲自审问。”
身后来人向他们行礼一声“得罪了”,将她们各一只手带上手铐送进马车。
车上垫着厚厚的羊羔毯子,还有暖手热汤,进入车内几乎将身上的寒气全都逼退。
崔文清与文雀相互依偎,用披风包住两人的身子。
终了体力透支,崔文清昏昏沉沉睡去。
一路颠簸,崔文清睡得并不安慰,衣物湿哒哒黏在身上,迷迷糊糊间听见文雀喊她,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窸窸窣窣一顿嘈杂,声音才慢慢消退,崔文清又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崔文清有些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不自觉把头往被褥里缩。
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不甚熟悉的房间。
左手腕部被人握住,崔文清转头去看,文雀趴在床边浅睡。
似乎感受到动静,文雀抬头正好与崔文清对视。
“小姐,您感觉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我们这是在哪里?”
“世子府东侧的偏房,您睡了四个时辰。”
崔文清被扶着坐起来,趁着文雀出门打热水,观察起周遭环境。
手臂的箭伤包扎完好,身上换了明显用料上好的丝绸衣裳,手上擦伤浅到几乎看不见,凑近闻了闻,大抵是上好的金创膏。
文雀端着热药进屋,身后跟着一位婆婆和一名医师。
“已无大碍,姑娘只需静养几日即可。”
医师开好药方便起身告辞,留下婆婆伺候着。
“姜姑娘,若是已无大碍,我来替您梳妆,殿下请您去书房一趟。”
崔文清轻声应下,乖巧道谢,“那就麻烦婆婆了。”
婆婆看着女孩苍白消瘦的小脸,心里泛起一阵心疼,动作不自觉放轻,比平时花了更长时间精心打扮。
“好了。”婆婆满意地看着镜中人,轻轻调整发型,插上一根玉簪。
女子一身翠绿罗裙,目若秋水,肤如凝脂,面颊敷粉才堪堪有些血色。
崔文清细细描摹镜中的女子容貌,不禁恍惚一瞬,掩住眸子里的失落。
“这还是我第一次打扮得这么漂亮,兄长要是看见该多好呢。”
“别担心,很快就能与你兄长团聚的,我们世子殿下就是面冷心热,办事一向公正,定不会为难你的。”
婆婆安慰道,只当是一场寻常的问话,毕竟青山城民风彪悍,世子寻人问话的事也不少见。
崔文清若有所思般低下头,抚平裙边的褶皱,堪堪维持住笑容。
男人如狸猫般跃进书房,走到书桌前行礼。
“殿下,查到了。”
裴逸舟提笔回信,神色认真。
“如何?”
“两人一切正常,身份符牒也对得上,家中兄长在七年前南北冲突中丧生。”
“你是说,包括山贼出没也是偶然?”
“不知怎么的,从两个月前开始,确有一批山贼自武陵一路南下作乱,现应已逃往南越国。”
裴逸舟神色微变,放下毛笔,吩咐下去,“继续查,封锁两国东西边境路线,扩大范围继续找。”
而后装好信件,递给属下,“让人誊抄一份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属下应下后翻窗离开。
崔文清随着婆婆绕过错综复杂的庭院,带到朗庭外停住脚步。
“姑娘,到了。”
崔文清点头致意,心跳加快,呼出一口浊气,抬手轻叩两下。
“进。”
崔文清推开门。
屋内点上安神香,香气宜人,掩盖住淡淡的血腥味,但崔文清仍旧捕捉到,估约是在不久之前。
“民女姜玄月拜见宜安世子。”
裴逸舟不说话,眼神悠悠然盯着手中的书籍。
崔文清不敢擅作主张,蹲在地上不动,直至腿肚发颤,才听到世子的赦免。
“免礼,坐下吧。”
崔文清略一迟疑,随即小步上前,端坐在红木椅子上。
低眉顺眼的姿态让人挑不出刺,裴逸舟放下古籍,眸如古井般寂静,只一瞬便收回视线。
静默良久,才亲开尊口。
“姜姑娘,本王也不是无理之人,还请你完完整整将你的所见所闻一一阐述。”
崔文清点头答应,将身世一一道出。
“我出生青山姜氏,祖上是北方南下流民,自幼父母早逝,与兄长相依为命,幼时在清水河边救下阿雀,我三人便相互扶持着生活,奈何七年前我兄长卷入南北之乱,不幸失踪匿迹,我与阿雀便在郊外生活,远离纷争。”
“如今两国交好,南越国公主和亲入境之时,曾警戒居民居家不出,此事你可知晓?”
“民女不知,估约是民女地处偏远之地,鲜少进城,未曾有见官人通报。”
“此言有理,不过姜姑娘说自己是流民后代,怎么青山口音如此纯正?”
裴逸舟状似极感兴趣,黑眸发亮,嘴角若有若无勾起。
“听得多了便会讲,讲得多了便纯正,凡事不过熟能生巧罢了。”
“呵,是么?本王倒觉得,入乡随俗不如乡音难改来得合理,你觉得呢。”
崔文清抬眸望着眼前的男人,心下了然。
“殿下心中既然自有判断,何必再唤我来一番审问。”
“诶,姜姑娘此言差矣,本王是按流程办事,若是出了差池,你我都担待不起。”
崔文清哑然,眼尾泛红,状似无奈,颤颤巍巍忍住哭腔不泄出,问道。
“请殿下明示。”
裴逸舟不紧不慢,为崔文清倒上一杯温水。
崔文清双手握住茶杯,迟迟不动。
“姜姑娘见过我朝太子么?”
裴逸舟话题一转,竟聊到那个常人不敢在他面前谈论的人身上。
崔文清无法琢磨他心中所想,只好硬着头皮就重避轻回话。
“一介草民,如何窥见太子真容。”
“太子裴逸渊,玉树临风,容貌俊美,在男女之事上洁身自好,惹得多少京城贵女芳心暗许。”
说罢,还低低笑出声来,惹得崔文清心里莫名。
“殿下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等凡人岂敢肖想太子。”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太子与宜安世子关系冷淡。
更有甚者传言声称,世子有谋权篡位之嫌。
“不可妄自菲薄,仔细瞧着姜姑娘,也别有一番韵味。如你这般的美人,要配上等的男儿郎,坐在上等的榻上才是极好。”
崔文清面上似是想通言下之意,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殿下,欺君之罪是要砍头的。”
“可要是让人知晓公主玉损香消于野外,山贼早已逃之夭夭,只有一女子撞见过,你说,谁会做那个替罪羊呢?”
崔文清脸色红白交替,咬牙切齿却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这不公平”。
裴逸舟不说话,自顾自倒上一杯清茶,小口酌饮。
崔文清紧紧咬着下唇,手指掐着大腿,几乎陷进肉里。
一时无言。
“噢,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昏迷时派人搜查时,山林突发大火,暴雨冲刷后找到房屋残骸,在里面搜到了一个小玩意儿。”
裴逸舟从内侧口袋掏出一串红宝石手链,色泽明亮鲜艳,大小不一,颇有趣味。
这是她兄长生前赠与她的生辰贺礼,她放在床底木箱里上了锁,如今看样子保存良好,应是用了什么法子才撬开的。
崔文清霎那间白了脸,脱力倒在靠背上,眼眸怒视着面前的男人。
咬牙切齿好半天,才松了口。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我想要查清七年前我兄长在南北之乱中离奇失踪之事。”
“不是说已经离世了吗?”
“可我不信,我没有见到兄长的遗体,他兴许还活着。”
“七年,也早该回来了吧。”
“他也许有苦衷,当年他曾短暂回来过一阵,面色似有隐言,拿走祖传的佩剑与身份符牒,后来便再无音讯,之后我去寻他,并未得见他的遗体。”
崔文清急着打断他的话,一口气说完,才发觉那人一直盯着,四目相对,又像掩饰什么般挪开视线。
“本王可以派人去查,但并不保证一定有结果。”
“好,在完成你的事后,我们再无瓜葛。”
裴逸舟不答,只是轻笑着凝视杯中茶水,倒影出如琉璃珠子般透亮深邃的眼眸。
崔文清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起身行礼告退。
回到偏房,文雀在整理方前她们随身携带的物品,见人回来,赶忙迎上去。
“小姐,可有为难你?”
崔文清摇头,报以安抚的微笑。
“没事,只是我们得在这多待一些时日了。”
文雀眼尖,见她手里拿着红珠手链,眼中净是惊讶。
“家中已被大火燃尽,我答应为他做事,换他帮我找兄长。”
文雀眼里闪过复杂,却也只是点点头,“小姐在哪我在哪。”
夜色渐浓,文雀熄灭蜡烛,两人同塌而眠。
万籁俱寂,檐上狸猫轻轻跳跃,跨过房梁,试图寻找新的猎物。
黑暗里有人轻轻捏住她的指尖。
“小姐,南边传信,文止皇子已知晓近况,需要拦截么?”
“今日实在累人,着实不是很想见旧人呢。”
“是。”
夜半时分,窗外烛光渐浓,门外脚步声起,侍女轻叩她的房门。
“公主殿下,请速速前来接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