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逸舟仍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面色稍许苍白,却不耽误他神情精神不少。
他看见来人,笑着起身,朝着背对着她的男人说着话,隔得有些远,崔文清并没有听清。
“张太守,公主殿下来了。”
崔文清见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消瘦,举止间颇有文人风骨。
男人向她行礼,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益州张氏张淮羽,拜见文清公主。”
她望过去,讶异于面前的男子如此年轻,没料到益州现如今的太守、张氏家主是一个同她差不多年岁的人,可想而知此人年轻有为,并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竟会主动投诚于一方,该说世子称霸一方手段高明,还是该说此人暂屈他人麾下,明哲保身。
崔文清回礼,让人不必拘束,随即落座。
裴逸舟叫人上了茶关好门,开诚布公直接介绍。
“诸位都已了解情况,我就不再赘述。此次把二位叫来,一方面是来打个照面,以防露馅,另一方面,则是交代一些太子那边具体的情况变化。”
崔文清面上闪过意外,太子行动如此迅速,可见凡是皇家子弟,且又坐上太子之位的,必定不似传闻中那般与世无争。
“我的人查到,太子从北至南放出消息,有意拉拢益州势力,此事当真?”
裴逸舟视线聚焦于男子面部,似乎要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张淮羽泰然自若,大方承认消息真假,“确有此事。太子在两月前曾派人秘密传信,但我并未赴约以示回绝,之后太子那边再无音讯。”
“哦?”裴逸舟似乎对这来了兴致,手指轻轻敲着太阳穴,“那他开了什么条件,我记着,他一向大方,对麾下门客都一掷千金。”
张淮羽淡然一笑,并未因他的话而惶恐,轻描淡写带过,“不过是金钱权势这般身外之物罢了,不值一提。”
裴逸舟也笑了,“张太守说得对,像太守这样两袖清风之人,必须得用非常手段才能吸引。”
崔文清虽不知两人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依稀能从两人的氛围中感受到,这并不是友人之情,也并非党派之间的单纯站队。
为了防止两人这诡异的氛围继续下去,崔文清主动向张淮羽询问,笑着打趣道。
“张太守,此次行动要麻烦你了。我初入北桓,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不甚了解的情况,需你指点一二。”
张淮羽转脸面向她,面上是一贯的浅笑,声音不慌不忙。
“公主殿下哪里的话,能为殿下出力一二,是张某的荣幸。”
崔文清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向他询问。
“张太守用的是什么熏香,闻起来清香淡雅,提神不少。”
张淮羽面色不变,全然没有平常男子被询问的尴尬或者不耐,轻笑一声,一五一十地回话。
“很遗憾,臣身上的不是熏香,而是药味。臣自幼身体孱弱,大大小小的病时常随季节变换而袭来,便长年服用药物调理身体。”
崔文清面上闪过一丝了然,转而变为一丝歉然,“抱歉,是我唐突了。”
张淮羽摇头表示没关系,反而反过来安慰她,“要是公主殿下喜欢熏香,我府内收藏有各地送来的珍奇熏香,殿下有时间来益州,臣可以带殿下挑选。”
裴逸舟变换坐姿,整个人躺靠在椅背,脸上收敛了几分玩味,似乎是昨晚的伤口犯疼导致的。
崔文清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心里些许不耐,而面上浅表关心。
“世子殿下?看您面色不佳,需要唤人来瞧瞧吗?”
裴逸舟气若游丝,却强撑着一口气,正色道。
“不必,还是先将事情商议清楚。”身旁侍卫端来晾凉的汤,裴逸舟就着喝一口,接着方才断掉的话题。
“太子虽说是来南方视察,实则是算算南方各州府的陈年旧账。”
世人皆知,北桓南北两方差异巨大,京城在北,皇城几乎完全控制北方,而对于广阔遥远的南方,则显出力不从心。
南方水网密布,商业发达,战乱平定之后经济逐渐向好,近年来有自立门户的心思。而太子此次前来,不仅是要对南方灾害进行慰问,还要对南方官僚集团施压,收拢氏族支持。
而裴逸舟作为管理南方各州府的亲王,必然是第一个要打压的对象。
各州府独立性较强,尤其是在财政收入这块,只要交够当年中央指定的比例,其余任由地方处理。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是按比例收税,那便将总额压低,从而降低上交中央的数额。
多出来的税额都进了谁的口袋呢?作为南方的“土皇帝”,要想瞒过京城,自然少不了裴逸舟这一。无论存在与否,这几乎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崔文清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究竟是来平账的,还是藏在账下的两位皇子之间权力的博弈,众人都不点破。
“那太子想怎么做呢?”
张淮羽发问,将在场众人的疑惑全盘托出。
“并州的丝绸销量位列全国之首,是征税的重中之重。而太子有意将并州丝绸纳入中央管辖。”
崔文清眼中闪过一瞬讶异,这不是明摆着要削他的权么,这也能忍,他这亲王也就做到头了。
“因此,我需要二位的配合,如果王兄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将目光放在这短浅的小小丝绸上了。”
裴逸舟轻飘飘托出,仿佛只是一件与他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有兴致把玩手中的檀木珠子。
拜别世子,崔文清与张淮羽同行离开。
崔文清听罢,面色些许凝重,甚至顾不上身旁的张淮羽。
男人看得出她心不在焉,淡笑着宽慰她,“公主殿下不必担心,臣会全力协助殿下。”
崔文清扯出一抹笑,礼貌应下。
走到廊下分道出,她正欲离开,却又被张淮羽叫住。
“公主殿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臣曾听闻,南越国善用五毒,巫医疗法盛行,臣斗胆问殿下求一位。”
崔文清有些意外,竟对他的病产生些兴趣,便问他,“张太守可知巫医的利弊之处?”
“臣有过了解,可也是别无他法,但求一线生机。”
随即在她面前行礼,形容悲戚,姿态卑微。
巫医在南越国历史悠久,治疗效果极佳,也因此受到国内外民众的追捧,可用巫医之术有一大弊端,就是毒性大,用得好便能救人一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如若病人身体排斥,便会大伤元气,甚至死亡。
这也是为何她惊讶的原因,一般寻常疾病,能靠药物调理好的,根本不会选择使用巫医之术。
崔文清凝视跪在地上身形消瘦的人,无奈化为一声轻叹,松了口。
“既然张太守如此坚持,我便不再强求,我会派人联系国内医术上乘的巫医,让人尽快赶来。”
张淮羽谢过崔文清,面色竟显现出些许动容,让她不禁疑惑,此人到底得了什么疑难杂症。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里也就直接问出来了。
张淮羽也不掩饰,直接利落地挑明,“臣患有极为严重的癔症,日夜难寐,发作时意识失控,常会做出一些失格的事。”
张淮羽苦笑一声,自顾自说下去,“发病频率不高,但每次发病总是性情狂躁易怒,容易违背本心做出一些...伤人的举动,给身边的亲朋好友带来诸多麻烦。”
崔文清点头表示理解,向他保证,“既然承蒙张太守照拂,这份忙我必定帮到底。”
张淮羽一眼便能看出是儒道守礼之人,便再次行礼叩谢。
崔文清让人免礼,随即离开。
回到别院,才再次见到文雀。
文雀机敏,先望见她回来的身影,赶忙迎了上去。
低低唤了她一声,“公主殿下。”
她默契地意识到,定是有什么事要谈,便进了屋去。
崔文清坐下,文雀在旁边倒茶。
“殿下,今早我去找人雕刻令牌时,发现有些蹊跷。”
“线人说这块令牌用材特殊,木料少见,其中雕刻的纹路走向也精巧奇怪,他几乎不曾见过这样的样式,要复刻一块一模一样的令牌,至少需要半月。”
“不行,半月时间太久了,到时我们已经去往并州,再加上重重监视,还没到我们手中就会被人发现。”
崔文清皱了眉头,否定方案,“你去问问国内能否送来,加快工期。顺便请一位巫医过来,就说我旧病复发,情况紧急,请人务必快马加鞭赶来。”
文雀应下,正准备退出,又被她叫住,让人靠近点。
崔文清伸手堪堪抚在文雀脸颊边,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问她,“还疼不疼?”
文雀轻轻摇头,脸蹭在她手心。
“那瓶止血祛疤的药我给了世子,原料还差几份,你顺便也叫人出门一并采买了,走世子府的账。”
文雀迟疑一瞬,终了应下,没有多问。
待她离开,崔文清便在屋内午睡小憩,伴着午后丝丝的凉风,睡得极好。
窗外树叶摇曳弄出沙沙响声,反倒成了她入睡的伴奏。
“啪嗒”一声,她听见窗边有微不可微的响声,呼吸滞了一瞬。
而后却再也没有声响,崔文清也休息够了,状作不知地打开窗户透气。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朵孤零零的山茶花。
还带着饱满透亮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