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见家在市中心的老破小居民楼里,就是那种最典型的,楼道还是声控灯加水泥花窗,被小广告贴的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墙色。
一脚踩下去,薄薄的地板有种快晃荡的感觉。
霍起跟在纪见身后,刚亮的声控灯又暗了下来,半晌也没有再亮起。
他有些夜盲,却不想在人身后发出什么动静,让这破灯再亮起。
这样也太丢人了,霍起心想。
结果下一秒不慎踩到了楼梯的边界,踉跄着将要往后摔。
黑暗里,一只手拉住了他。
将霍起扶稳后,虚虚握着那截手腕。
霍起没有插兜的习惯,手腕放外面太久,已经变得冰凉。纪见的手却很热,掌心接近于滚烫。
纪见另一只手敲两下楼梯的栏杆,声控灯没反应。
大概是坏了。
纪见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声音滚过嗓间,收敛的很快,再开口已经没有了笑意。
“跟着我。”
手掌并未完全与霍起的手腕贴合,但潺潺的热气通过空气介质传来,给他一种被握紧的错觉。
好暖和。
纪见家在三楼,打开门,是一个不大却整洁的房间,能看出主人是一个物欲很低的人。家具和物品都很少,一个沙发一个茶几,隐约能看见厨房,生活气息挺浓厚,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纪见指指左边的门。
“你睡这边,床单被套洗过,之前是池观南睡,你有需要可以自己换新的。”顿了顿,“你房间旁边是做歌的,里面有架子鼓,可以用,客厅有一个洗手间。”
在进房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需要发消息给我,联系方式池观南已经给你了。”
霍起又环视了一圈客厅,发现墙角还有一些绿植,多肉为主,郁郁葱葱的,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很煽情。
客卧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但霍起很喜欢。他尤其钟爱这类能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事物:紧窄的房间,密不透风的窗,厚厚的被褥。
霍起的东西很少,衣服两三件,都塞在他的皱背包里,现在被他全丢在床角,把自己丢进厚重的被褥,脸埋进棉絮里深吸一口。
薄荷味,好舒服。
人一放松下来思想就会倦怠,霍起觉得眼皮很沉,却睡不着,心里乱糟糟,整个人被抛在空中,找不到落脚处。
他想起学校,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堂课。
班主任一如既往的不喜欢他,最后一节课还要专门拿出三四分钟讽刺他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尖酸的声音从涂着油光唇彩的嘴里迸出,钻进他的耳蜗,让他几乎想要干呕。
“咱们霍起以后要去当大明星,你们现在上学,等你们毕业了就去给大明星打工。”
“要是做梦就能实现,我现在也不用在这教你们了。”
霍起面无表情的接受四周同情或戏谑的目光,只在心里竖起中指怒骂一群傻逼不懂哥的酷,想想又平衡了,大概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然后下课,潇洒提着书包转身离开教室。
这个让他痛苦两年的地方。
他还想起来目眦欲裂的父母以及朝他砸过来的锅碗瓢盆,到这种时候,霍起就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侵占他们三好学生儿子的躯壳的魔鬼,所以砸东西和扇耳光其实是一种驱魔仪式。
滚,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滚!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完美预判,perfect。
所以最后他走出了这个家门,有他在梦里幻想过的千遍万遍的破茧重生感吗?没有,他只是很迷茫,然后找了个24h便利店解决完晚饭开始刷短视频。
兜里还剩20块钱,然后他看到了池观南的私信。到目前还算特别幸运,至少没有露宿街头过。
最后,他想起来了纪见。
不苟言笑的,牵住他的,给他一个地方住的人。
人真的不能过太惨,不然一个陌生人随便释放出的一点善意都会被珍藏。
霍起就这样胡思乱想,睡着了。
这边,纪见正在给池观南发消息。
u点南度:且哥说这周六给我们留一个小时场,明天就要开始选曲排练,你记得把霍起带着一起。
seacoast:知道了。
u点南度:还有,我再多嘴一句啊。
u点南度:我知道你心里对以屏有气,她该怎么选是她的事,但你火别对着霍起撒,人小孩挺好的说来就来了,天赋也好。
seacoast:知道了。
u点南度:死人机。
纪见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泼墨横斜,灯火葳蕤。
......
霍起睡得不深,醒的也早。客卧窗户朝向好,早晨有暖绒绒的阳光探进,正好能碰到他的脸颊,细碎的光影与雀鸟欢鸣,藏在窗外繁茂的枝叶间。
天光乍破,绿意菁菁。
他迷迷瞪瞪穿好衣服摸索着去卫生间洗漱,出来才看见桌上留了一碗面,象牙白泛着微润油光的宽面,鲜亮的番茄鸡蛋浇头,像特意着色过一样,企图把诱人鲜香刻进每一根面条的dna里!
碗底有张便签:冷了就热一下,吃完来地下室。字迹潦草飘逸,很有本尊的风格。
霍起很是从心的坐下大快朵颐。
太香了。
冲着这口面,他愿意为这个还没成型的乐队当牛做马。
等他晃悠来地下室,已经是午后。
只有池观南在,低着头玩手机。
霍起微舒一口气,走过去。
“起啊,来选歌。”池观南跟霍起招呼招呼,他就走过去。俩人倒不是多熟,就是池观南本人是个社交恐怖分子,路过的狗都能唠两句。
他给霍起传了份歌单。
“纪见给人做苦力去了,晚一点来。你先看看你想唱什么,我们先合一合,我们都很相信你的。”他是一个相当会打圆场的交际场老手,三言两语就把昨天的不愉快略过。
霍起顺着歌单往下翻,一首歌名映入眼帘。
昨日在我。
他垂着眼睛,抿了抿唇。
“昨日在我,能唱吗。”
《昨日在我》,他最喜欢的歌。
“昨天来抵押过期的摆渡权。”
“时间它还未走远。”
霍起轻轻哼出声,很单薄悠扬的旋律,少年的嗓音很脆生,冷冷的,像流淌的月亮。池观南半晌没说话,于是他抬头看,纪见靠着门框,也在看他。
他一愣。
“决定是这首?”纪见才走过来,垂眼看他。
霍起轻轻的“嗯”了一声,半抬着眼,像放空,更像在不着痕迹打量纪见。
余光里,灯光是暖黄色,盈盈盛在纪见如墨的发丝,有些长,贴着后颈,随着行动会微颤,打旋儿。
漂亮的键盘手,他们缄默以对。
直到池观南进来,拍板确定了昨日在我,他们才开始第一次合演奏。
黄昏吞吐月亮
末班车载走失望
......
候鸟穿过我们透明的眼
看到未曾命名的春天
戛然而止。
键盘和鼓打架,吉他和人声打架,打成一团到最后不知谁对谁错谁快谁慢。
霍起绝望的闭眼,乱成一锅粥趁热喝了吧。
“哈哈...没事,我们再多练练...”池观南尴尬的笑出声,试图安抚在座二位。
更尴尬的在后面,练了一下午发现几人默契毫无长进,似乎还有越来越乱的架势。
“咣当。”
霍起丢了鼓棒。
纪见站起身就走:“抽根烟。”
池观南累了,自闭了,转过身插上耳机刷视频。
霍起下意识咬了咬唇,握着鼓棒打算再来一次,恰恰就在下一刻,电话的振动声起。
没备注,但这串数字滚瓜烂熟。他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才点击接听。
噼里啪啦一顿臭骂从电话另一端喷涌,霍起依旧垂着眼沉默,等对面把想骂的吐个干干净净。
“嗯,就像你们说的。”
“我死外边了。”
他不是爱反驳父母的叛逆性格,换句话说根本就不会,逆来顺受的十七年里甚至连挂他们的电话都没学会,将极尽恶毒的话语包装成爱之深责之切,才足够他熬过这些年。
咽下去,咽的肠穿肚烂,咽的痛不欲生。
过了不知道多久,电话传来挂断的滴声,霍起转过身,看见那个颀长的身影,半裹在黑暗里,又有明灭的暖光打在身上,耳垂上的耳钉比他琥铂色的眼睛更晃眼。
纪见其实看了他很久,他抽完烟回来,是从电话对面那句当初就应该把你丢进垃圾桶来的,听了个正正好好,腿就挪不动了。
真的有这么罪得至此吗。
纪见看着完全被包裹在黑暗里的身影,17岁的身形瘦弱单薄,孤零零的立着,垂着头听电话。他发现了,霍起很爱低头,明明人长得很好看,五官没有完全长开,已经看出相当精致的轮廓,唇红齿白,翩翩少年模样。
所以他靠在那里,和霍起一起听完这通电话。
从不解,到理解,再到同情。
最后,霍起看向他,乌木一般,湿漉漉的眼睛。
谁的心弦一动。
间奏,是砸落的鼓点。
尾声,是温润的琴音。
“昨日流淌成河。”
“爱不过锈蚀摆舵。”
“你和我。”
“这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