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
即使是周中,节日的氛围依旧不减,打工人难得有借口可以庆祝生活,都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临巷的小店、张灯挂彩的商场红一块绿一块的,每个节日都有每个节日的颜色。
下班后,秦枫如约和陈若邻一起离开。不过临走前她负责的前端出现点小问题,等到解决完毕,时间已近七点。原本约好先吃晚饭也只能暂时搁置,急匆匆收拾东西就前往读书会。幸好读书会较为小型,不像近几年流行的音乐节那样需要赶早抢座挤前排,哪怕迟一些到也不必担心进不了场。
她们第一次一起过圣诞节是在高一。在封闭式管理的私立学校里,过这种所谓的“洋节”是不被允许的,不过学生时代总爱讲究个仪式,即使不能明目张胆搞活动,也会在下晚自习时给自己的好朋友塞小礼物。青春期的孩子总还是有虚荣心的,收到礼物的时候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
那天陈若邻也收到了很多礼物。她是班长,平日里和男生女生都相处得不错,会为班级扣分不合理和学生会辩驳,也会为体育课音乐课不被霸占而和老师周旋。在那个与人相处不会过多关注其他因素的年纪,为人仗义、成绩还过得去的学生,总是很容易受欢迎。
原本陈若邻并不怎么关注节日不节日的,每天都被几道圆周运动折磨得头皮要扣掉一块,可是招不住前后桌越来越热烈的讨论,心里也渐渐起了期待。不过转头看一眼同桌,那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自顾自看题写作业,也是,就算是放国庆假期都没见过这个人有什么激动神态,更何况是一个民间节日。
陈若邻也没有硬拉着秦枫讨论这些事情。她认为不拉别人聊不感兴趣的话题是一种尊重,也因此即使想过要不要给秦枫送礼物,也会抱着“反正不是节日也可以给朋友送礼物,不必非得圣诞节这一天”的心态而罢了,自然更不会想到从秦枫那里得到一份圣诞礼物。
但是那个圣诞节的夜晚,在西方人快要结束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一天,在欢声笑语随着放学铃响起而离去的时候,秦枫给她送上了一个包装很用心的礼盒。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陶器花瓶,瓶口有点歪,厚度不太均匀,看得出做手工者还不太熟练。白色的花瓶底部画着一圈金中带点绿的落叶,花瓶身上还稀稀疏疏飘着几片,红的黄的绿的。
陈若邻突然就觉得鼻尖有点酸酸的。很久之前她去办公室开请假条,无意间看见班主任桌子上放着一个陶器的花瓶,觉得好看,回来之后随口和同桌一说,没想着一句轻飘飘的唠嗑竟被对方记了这么久。
秦枫看不见陈若邻的感动。不过也不能怪她,光是顾自己第一次送礼物的忐忑就来不及,对方还是个伪装高手。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决定为了不显得这份礼物送得太刻意而什么也不解释,只是简短说了一句:“圣诞快乐。”
奇怪得很,那么多的朋友,我却最为你的礼物感到开心。
思绪拽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开读书会的书店。在电子书日益流行的时代,实体书店断崖式消亡。为了存活,店家往往把心思花在了衍生品上,例如周边、咖啡,例如读书沙龙。
这家开在胡同里的小书店就是典型的例子。书店本身不大,位置也偏僻,却因为多样的书籍、用心的布置和不错的营销吸引来了不少年轻读者。此时书店一角空出个小舞台,放着一只绿色的小沙发,面前放着三四排卡其色的软坐垫,白天亮堂堂的室内灯被关掉了几盏,从室外往里看,一片幽暗宁静。又在小沙发旁竖了一盏落地的台灯,暖洋洋地照着舞台和观众,就像旧时西方人家里饭后围炉取暖的模样。
陈若邻推门而进,找到一个偏角落的位置和秦枫挨着坐下。坐在她们正前面的是两个看起来刚刚落成成人模样、学生气尚未褪去的女孩子,兴奋地讨论着作家新书的时候,还不忘抱怨一下即将到来的期末周,就法学生和医学生究竟哪个专业期末背得更多而辩论起来。
陈若邻想起自己大一的时候,刚刚从处处管束严格的高中进入到自由的大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就混到了期末考,这才想起要为考过六七门专业课而烦恼,那两个考试周凌晨两、三点往宿舍走廊一走,都还是亮堂堂的一片。陈若邻也总算反映过来再也没有老师会催着自己去学习,安排好复习的时间蹲在教室里管着晚自习纪律了。也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陈若邻开始不浑浑噩噩地凑着日子过,做家教、泡图书馆、考各种证书,虽然期末周也还是紧张,但总归不用太艰难地抱佛脚。
也不知道秦枫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陈若邻转过头去看秦枫,发现对方眼神带笑,估计也留意到了前座女生的对话。看到陈若邻转过头来,也偏过头,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读书会很准点地开始了。作者一身便装坐在人群中,带着她惯有的幽默和读者介绍新书,分享一些写作的习惯和经验,最后以读者的问答结束。其实读书会无外乎都是这几个流程,只不过因着自己参与到其中,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块交流,这些活动才会显出其中的意义和特殊来。
世间所有的事不过如此。所有人都按照同一套规律生死,万物本身并不存在意义,不过是因为自己存在了、参与了,才赋予了其中的酸甜苦辣。
读书会大概开了两个小时,十点左右陈若邻和秦枫各自捧着一本新书走出了书店。虽然时间还不算晚,但毕竟已到了大部分店铺打烊的时间,外面已比来时冷清了很多。从书店走出来时,仿佛从一个温暖的乌托邦回到空荡荡的现实。
晚上赶得急,没来得及吃晚餐的两人在听读书会时还没有太强烈的饥饿感,这会回到现实,倒是能听到肚子在咕咕抗议了。于是就近找到了一家宵夜店,坐下撸起了串。
陈若邻好久没有这么尽兴了,今晚的读书会为她制造了许多的话题,经历、感情或许会因为时间的隔阂变得陌生、尴尬,但共同喜欢的作者、作品,这些客观存在的事物,聊起来就轻松得多、自然得多。
只不过这一路基本都是陈若邻在说话,大部分时间里,秦枫只是附和一下她的观点,笑着听她讲。秦枫虽然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但从前她们聊天的时候,还是会就着讨论的话题表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一名捧场的听众。
陈若邻有些纳闷,她觉得秦枫变得有些奇怪。她不知道秦枫是不是因为感受到她过分强烈的分享欲,所以把所有表达的机会都让出来,自己充当一名合格的听众;还是因为秦枫不愿意过多地讨论这个话题。
这种奇怪的感觉从陈若邻再次见到秦枫就露出了一点点苗头,在办公室遇到入职的秦枫时开始生长,现在已经快压不住了。她突然好想问秦枫:“你最近在看什么书?还有在写作吗?可以给我看看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看的书或许是可以分享的,但写作这件事情太私密了,读的人可以通过对方虚构的一个世界,去窥探她的思绪、情感。这太超出她们当前关系所允许的范围了,陈若邻觉得还得再等等,等到秦枫乐意再和她分享了,才被允许开口请求。
眼见着秦枫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陈若邻只好另寻话题。她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她们之间那道若隐若现的界线——这也是今天约秦枫出来的原因。于是她问:“那天你是和朋友一起吃饭吗?”
反应过来陈若邻指的是在饭局上偶遇的那次,秦枫点点头:“是。和一个大学同学,她来北京出差,就约了一起吃顿饭。”
“哦。”陈若邻说,秦枫本可以将话题继续下去的,但她没有,仅仅简单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那天那个,不是朋友……是我妈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陈若邻坦白道。从前她一直不太喜欢将这件事情说出口,在这样一个崇尚自由恋爱的时代,“相亲”容易被当成保守的产物,但顺着社会规则,又有多少青年男女依旧是通过父母牵线组成了一个符合规范的家庭。
陈若邻一直觉得这种因为遵循“到了这个年龄就得找个伴”的社会规则而去建立关系的作法无法理解,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应该是自发地选择,自由地建立。
在当时毫无准备的情形下,陈若邻实在无法泰然自若地和秦枫说出“我在相亲”这样的话。
但是现在她说出口了。比起秦枫听到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她还是更害怕现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若即若离,害怕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要退回到破碎的状态。所以她只能开口了。
秦枫抬头看着陈若邻,半响,她回应道:“我知道。”
陈若邻的心情一下子往下沉。虽然预料到了回答,但听到秦枫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不安,那三个字一字一字敲打着她,四面八方而来,无处可逃。
秦枫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大概也明白了陈若邻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天有意回避着她。其实那天在餐厅看到陈若邻的时候,她就大概料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陈若邻虽然擅长社交,但不是那种爱社交的类型,上学的时候来来往往的朋友很多,但一到周末和假期,她基本不会主动和其他人出去玩,好几次宿舍假期聚会,陈若邻都没怎么参加,当然,秦枫自己也不太会参加。
所以在工作日下班还有约会的情况,要么是和对象约会,要么是工作上的事情,要么就是不太主动的相亲。照着白天还是带着妆,傍晚却卸得一干二净的情况来看,大概率就是最后一种可能性了。
那天晚上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荒乱,从卫生间回去之后,朋友和她说了什么,她回复了什么,剩下的时间她又吃了什么,一概没有印象了,陈若邻离开卫生间的那一刻,似乎把她的注意力也一块抽走了。回到家后,她打开电脑远程,试图通过工作来集中自己的思绪,但毫无作用,屏幕的“error”出现了一遍又一遍,脑子里只剩下“陈若邻正在相亲”这件事。
她想过陈若邻会交男朋友、结婚。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陈若邻肯稍微接纳她,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还是不行,那自己也万不能强逼着她,从前已经试过了,结局就是差点再也见不到彼此,所以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多听听陈若邻想法地来。
可是人对未发生事物的预期与实际的接受程度总还是有偏差的。即便一遍遍告知自己不能越界,也还是控制不住想来北京找陈若邻,控制不住想与陈若邻亲近,看到陈若邻与相亲对象一起吃饭时还是控制不住会难受。她一向清楚自己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理智、果断,本质上她是一个冲动的人,所以害怕会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使这段好不容易维持得还算体面的关系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时刻,因此在她没想好如何应对自己和陈若邻的这些天,她一直在逃避,逃避陈若邻的询问,逃避陈若邻的目光。
可是就像高中时陈若邻磕磕碰碰地闯入自己的生活一样,她给自己递上了门票,邀请她一起去听曾经共同喜欢过的作家的读书会,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那位作家的作品,好多曾经追得很痴迷的小说也忘得七七八八了。陈若邻的邀请总是太直白,太真诚,秦枫无法拒绝。
陈若邻低下了眼睛,很久很久都没有眨一下,看起来是那么无措、不安,秦枫实在不忍心再这么一味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处理这段关系,必须说破,必须挑明,陈若邻不是一个多么有安全感的人。她叹了口气,开口道:“我这段时间……”
“秦枫,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圣诞夜的尾声,狂欢派对终了,喧嚣归于宁静,梦幻结于现实,美好的幕布落下,只剩一舞台生活的斑驳。
陈若邻抬起头,注视着秦枫,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秦枫,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
秦枫无法言明自己此刻的感受,像是在末日来临前接受救世主的审判,天堂还是地狱,不过在对方一念之间。她心鼓如雷,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她点点头:“是,我还是喜欢你。”
“我这些天没有找你,躲避着你,因为那天看到你去相亲,我也听到你妈和你的电话。来北京之前我一直对自己说,能找到你、和你重回朋友关系就应该知足了,不应该再肖想多余的感情了。我以为……我以为我能够很好地实现这种想法,可是当看到你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感觉自己很痛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知道我不能逼迫你什么。有些东西,不能就是不能,天性就是如此,不能违背着本心活着。我还没有把自己打理好,我怕做出什么不合理的行为,所以只能躲着你,我以为只要我们不接触就暂时不会有什么事。”
“我其实也不应该现在跟你说这些,这么多年了,我和从前……不太一样,变得有点糟糕。刚刚你和我聊书,我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我想先变回原来的样子,再和你慢慢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但我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的行为让你很难受,对不起。”
“我们的关系,按照你舒服的方式来处理,你愿意接受到什么程度,是同事、朋友还是更亲密的关系,只要你开心,就是目前我最想要的。”
陈若邻没有打断,安安静静地听完了秦枫的话。这里面的有些事情,她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但有些事情,也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在问出第一句“你是不是还喜欢我”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段时间一直困扰她的,不过是一个答案,以及自己对秦枫的感情,要解决第一个问题,就必须让秦枫开口。所以她再次开口,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但她清楚,在这种状态下痛苦的不止她一个人,秦枫在拔河比赛的另一头也在承受着同等的煎熬,甚至听完秦枫的回答后,只剩心疼。
于是她轻轻地碰了碰秦枫的手,说:“我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不能接受,除了性向,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想明白,我们也需要再多的时间去了解一下彼此,我现在对你……真的很不了解,我很害怕这种状态,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现在的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在想什么,你给我的那些东西都停留在太久之前了。我需要时间重新认识你、了解你,你也需要时间再次熟悉我。等一切都明朗之后,我也许才能明白自己的感觉。可以吗?”
秦枫感觉自己胸口的云雾开始飘散了,虽然还不算见青天,但阳光还是稀稀疏疏透了进来。陈若邻没有切断她们的联系,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她也轻轻抓了抓陈若邻的手:“好”。
“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要充分互相了解。所以有些事情我问你的时候,你不能再逃避,你问我任何事情,我也如实回答你,好吗?”陈若邻皱了皱眉,很严肃地看着秦枫说。
“好。”
“那么现在我问你第一个问题,你如果不舒服我们可以先不聊,但是以后我也会慢慢了解你,获得答案。你刚刚说,我和你聊书的时候,你很茫然,是什么?”
秦枫知道陈若邻会问这个问题。即使不是今天她们一起去了读书会,以后她们再接着接触,陈若邻也会发现自己的变化,然后问出这个问题。这是无法逃避的,哪怕并不想再去面对这个问题。
“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也没有看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