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谢过而桃花漫山的时候,整件事也平和稳当地走入尾声。家政课由必修改作选修,选了课的人数不及原本十分之一。那一期偷偷摸摸印出来的《凤藻》被收入校史馆,周瑾还得了破格任用,只三天后便成为学生自治会的委员。
凡事有利则有弊——至少,从思明楼出门撞见几个跃跃欲试想为她拖朋友的同学时,她是这么想的。正不知所措间身边江铎却拉着她回身一闪,原路跑进楼厅,上阶梯入连廊地抄了条她闻所未闻的小道一路躲进贮藏室,扣上门锁转过身,略带得色地朝她挑挑眉毛。
周瑾靠着墙壁歇了一阵,眼瞧着江铎熟门熟路地绕到一只铁桶近前蹲下身子,索性也随遇而安地直起身体,上前寻到自己那只铁桶,伸手取出一颗苹果一把小刀,慢慢削起皮来。
“我这些天百思不得其解——你们怎样把那么多老师都留在教师宿舍的?”她转了转手中苹果,切出削好的半块递给江铎。“总不能全靠一个个地藏她们的眼镜吧?张逸群她们统共只有几个人,何况密斯胡、密斯朱和赵女士都并不患近视。”
“怎么可能。”江铎正在一堆散发着浓烈香气的包裹中翻翻拣拣,闻言停下动作,好笑地转过脸来。“是陈靖飞的功劳,”她接了苹果拿在手里,“她瞒着我们直接去找了王老师,叫王老师答应尽可能把几个要好的同事留在宿舍。”
周瑾手腕一个哆嗦,差点把苹果摔出掌心。
“我事后听了也觉得冒险,”江铎耸耸肩,“可实际效果成功非常。想来是因为王老师一贯开明,平日同陈家又有私交。”
她那天报告人数时候尚且自觉伪装高明——如今再看,王老师大概已经无所不知。周瑾马后炮地泛起一阵心虚,“靖飞真有勇气。不过王老师活泼大度,想想倒也不意外。”
“是啊。”最末一声响动之后,江铎终于盖好盖子站起身。“今天食堂菜少,你晚修之后要不要吃点东西?”她边问边取了张新的油纸摊在铁桶盖上,依次解开怀中包裹,先后将一条烧鸡腿、几片酱牛肉和一块葱油饼码上纸面,拢起四角包得方方正正,打了个利落的结。“谢杉叫我来取些吃食,若碰上谁,便分给她一份儿。”
一看色泽便知食物样样是最上乘,就连油纸都较平常包裹厚实硬挺些。即使并非首次经历,她依旧会暗自感叹这圆月分辉一般的随心馈赠。不过一点落拓挥洒,足能照亮天下的春江花林。
她接了包裹,从自己桶中取了两只玻璃瓶,想想又单挑出一只小罐放在江铎掌心。“这个是专给你的,”她对江铎迷茫的神色报以微笑,“我在酒席上吃过觉得喜欢,想叫你也尝尝。”
江铎把包裹和玻璃瓶拢在怀里去接那点心罐,手臂贴上胸口才发觉心跳快得发慌。从前失手打碎了院长的瓷神像、拿起餐刀反复试探能否捅进皮肉、遇上从天而降的青眼乃至自觉叫那姐妹二人失望的时候也都这样地快,然而此刻非惊非惧,非怒非悲。
言语击中心口,像柄带着火星的箭矢开始温柔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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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时候房里已熄了灯。江铎熟门熟路地摸黑绕到写字台后,拉出一方藤编小篮,把怀里纸包同两只玻璃瓶齐齐整整地码进去,起身时猛地一转方向,堪堪擦过几根温热的指尖。
“哟,进步不小嘛。”那人声音里含着黑暗也盖不严实的笑意,“不过也太风声鹤唳了些。怎么拍拍你的肩膀都要躲呢?”
江铎没接她的话,顾自安顿道,“油饼和卤肉都偏咸,夜里再喝茶又怕睡得不稳当。”她取出玻璃瓶轻轻放到桌边,“今晚若吃,配些周瑾给你的杏仁露吧。”
“我道你们见了拖朋友的怎么一路绕远躲进储藏室去,”谢杉伸手拿过瓶子晃了晃,拧开尝一口才慢慢笑道,“原来是早有预谋。路线记得倒挺熟——带着一个周瑾,还能把张逸群给甩掉。”
“少姥说话好没道理。”江铎无奈地解下外衫搭在架上,“若不是为给你取吃食,我还用得着绕远么?”她再想后半句话又觉得不免刺耳,当即辩道,“周瑾比前些日子快得多了,必是下过功夫——你笑人家做什么?”
“好好好,”谢杉梗了一下才答话,“是我不该使唤你跑前跑后,也不该随口刻薄人家。我惫懒还没点教养,今后全都改正,成不成?”
她说着便把手中小瓶盖严了盖子放回桌面,转身要走回床边。江铎恼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又气自己言意相离的嘴,新恨旧恼一齐涌上来,驱她猛地伸手去抓那片轻飘飘的衣角,好像再不抓住就永无机会一般——
“喂!”
谢杉停下动作转过身,黑漆漆的眼睛跟着那张面孔蓦地逼过来。“怎么?”
“给你的……生辰礼。”江铎忙里慌张从内袋里掏出东西塞到她手心,立刻又碰了火苗一般缩手背过身去,“不新奇。不趁手。我做了几个月。这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不过是被你随手扔到仓库的结局——知道了别人的心意又当灰尘一样随手掸掉,这下满意没有?”
沉默中只有金属咔哒咔哒地响了几下,而后是谢杉语气平淡的声音。“做得不错,够锋利、够趁手,也方便带在身上。”噌地一声,大概是刀锋收回外壳,之后再无动静。“不过——”她的声音略带遗憾,“我也用不着啊。”
尽管早有预料,江铎依然觉得心下一沉。“……好,”她一边努力用各式各样的琐事稳住思绪,一边慢慢转身,正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拥个满怀。
“用不着我也要用!你就等着瞧吧!”谢杉扳着她肩膀使劲儿晃来晃去,一句赶着一句在她耳边雀跃欢呼,“多好的折叠小刀啊,我要一辈子随身带着它!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会给我准备礼物的!”
江铎在黑暗中扬起一个笑容,很快又压下嘴角。“放开我,”她硬邦邦道,“脑袋快被你晃匀乎了。”
“嘁。”谢杉丝毫不为所动,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你知道煮熟的鸭子哪一点最显眼?”
江铎立刻知道谢杉在笑她嘴硬,正欲发作又怕更应了这一点,沉寂一瞬,转转眼珠道,“我不知道。不过你听过城东喜鹊的故事么?”
“什么?”谢杉果然能被明知不怀好意的关子勾起兴趣。
“城东有群喜鹊,世世代代在茶楼外大树上做窝。”江铎不紧不慢地一面编下去,一面估摸着肩上十指慢慢松开,“听多了南来北往各色人等讲话,也便对世事谙熟于心。”
“有个学生知道她的老师好去茶楼,听了喜鹊窝的传闻,便在大考之前跑到树下去问那喜鹊: ‘我需要复习什么?’”
“喜鹊向她要了一整块腊肉,才说: ‘放心吧,你什么都不需要复习。’这学生大喜过望,当即把身上余下的银子也买了肉赠给喜鹊,安安心心回家睡大觉去了。到了考试那一天才叫傻眼: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时辰,交卷时候写出来的答案还没她爹的命长!这人出了考场,第一件事便是冲到城东,指着那喜鹊破口大骂: ‘好你个骗人的坏鸟!还我肉来!”
“喜鹊嘎嘎笑了,专程飞下树来嘲讽她: ‘我没骗人,不过是只讲了半句话。下半句是:复习了你也做不出来。’这事在城里传开,于是人们都讲——”她猛地推开谢杉后撤,躲开她手臂能及的范围,“讲话一回只吐出半句的简直贱得可恼!”
谢杉笑眯眯地伸脚去绊她,被轻巧躲过便抄起钢笔飞掷出去,喀哒一声卡严了房门。江铎来不及为钢笔痛心便看谢杉已经一上一下抛着小刀微笑着慢慢走近,索性抱起臂膀原地站好,再开口已经理直气壮。“我说错什么了?要杀要剐随少姥的便。”
“哎呀,打打杀杀的听着多吓人。”谢杉把小刀揣回兜里,“连搭个肩膀都要躲开的家伙,想必不能不怕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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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桃花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小船一样落入池塘。
周瑾按下微微扇动的书页边角,循着若有若无的皂角气味抬起目光。
“就知道你在这里。”江铎略微不满地收走她的书,“这书什么时候读不得?跟我去打球。”
“你说得是。”她含笑应下,拿回书本收入挎包,起身沿弯弯曲曲的小径与她并肩而行。刚绕出廊门便有颗球旋转着飞向这里,周瑾下意识一躲,再抬头见它稳稳停在江铎指间。
“这球躲不得。”江铎边说边将它原路用力掷回去,“多试几次就习惯了。”那球擦过张逸群的脑袋叫她夸张地惨叫一声,最后停在谢杉手里跳了两跳,在一片嘻嘻哈哈之间重新奔向远方。
春光安谧,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