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梦中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种气氛就沉沉地压入她三官五感，在集会列队清点人数的时候达到最顶峰。

    周瑾向着队伍扫了一眼觉得不可置信，再仔仔细细清点一遍才不得不确认张逸群和陈靖飞都无故缺席。余光里江铎低头专心致志地背稿，于是她下意识看向谢杉。后者一遇上她的目光便笑弯了眼，举起一根手指，放到唇畔摇了摇。

    上礼拜三她握着一沓字迹各异的稿件惴惴不安，礼拜四活动时间跟随江铎悄悄躲进排版室后依然手抖个不停。礼拜五她拿着尚且散发油墨气味的校刊又想起母亲的脸简直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仅仅一个周末过去，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走到老师面前，微笑着如常汇报：“我们班的同学到齐了。”

    她自己都觉出几分不可思议。大概要归功于校刊在同学之间的良好反响——这叫她感到一种法不责众的安心。

    周瑾深吸一口气，轻轻搓了搓衣角，看谢杉神气活现地由人群穿过，夹着几张稿纸一路跑上讲台，几乎把当众检讨硬生生变成了接受表彰。

    谢杉一开口便声朗气清，简直像在诵读名文。“人对自身错处本该羞于启齿，可我自觉该将此事说与各位以示警醒。”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欢快，当即语气一转，沉痛得仿佛正参加谁的追思会。“上星期体育课后，我一时疏忽大意，不曾想犯下弥天大祸，时至今日依然羞愧难当。”

    “多亏老师提醒，否则我竟从未觉察，”她顿了顿，酝酿出足够的情绪才接起话头，“不过须臾之间，我便让自己和同学变成了男人！”

    周瑾被猛然爆发的哄堂大笑吓得愣了一愣，方记起密斯胡常挂口边的警告——“一点都没有女孩样！”

    “我的罪责简直罄竹难书。不仅违背自然科学的基本规定，甚至同时污辱了自己和同学的人格。“谢杉愤慨的神色长不过一秒便转为轻松，“震惊之余我慌忙跑回宿舍，却发现浑身上下毫无病变征象。我依然如芒在背，直待几天之后自觉智力未曾下降、自控能力依然可观，才知道不过虚惊一场。”

    周瑾呆愣半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本该上前维持纪律的老师都杳无音迹，她转转手腕，忽然猜出了自己瞒而未报的缺席者都在忙碌什么。

    台下笑声连绵不断，谢杉让这笑声结结实实地回荡了一会儿，才继续朗读下文。“不过，既能引起老师误会，我也应当反省自己。是我表现不够积极，致使老师对各式各样的女子见得太少，让她误以为只有一举一动符合课本中的淑女，才能幸免于男人的范畴。”

    她在一片笑声中提高声量，握紧拳头正气凛然道，“今后我将端正态度、牢记教训，尽我所能向老师展现更为新颖的女子形象，以免重蹈本次覆辙。我的检讨到此为止，”谢杉收起稿纸，潇洒地鞠了一躬又挥手致意，“请诸君与我共勉！”

    山呼海啸的掌声和喝彩中周瑾微微一笑，觉得这是她入校几年来参加的集会里顶顶好的一回。笑容还未淡去，抬头便见江铎已在台前站好，将讲稿折了几折放入口袋。

    “今天我同各位谈谈家政课。”她挺直腰板将双手背到身后，头一句话便开门见山。“众所周知：我校课程各有裨益。学文能明事理，习武则强体魄。算数能增智力，心理可慰精神。可是学家政的益处又在哪里？”她话锋一转，面色也跟着变得讥诮。“难道能够培养女子气概吗？然而本校家政课年年零分的人物，其女子气概有目共睹。”

    周瑾回想起才下台不到一分钟的谢杉和她那突然变得颇具文采的检讨，立刻确认这两人必定早已串通一气。

    “较于女校，男校数量多、历史长，不应有未曾发现家政益处的可能。本城男校向来秉承 ‘拿来主义’，剧场要抢，藏书要抢，便是每月运来的粮油都要让与牠们先挑。怎么轮到家政，便把牠们的 ‘拿来主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台下笑声又一次窃窃响起，江铎也浮现一丝笑意，同时微微向前倾身。“既然家政只为女校开设，那么一切家庭之中应当只有女人。”

    “我家只有女人也不彷碍我不学家政。”谢杉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周瑾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听江铎讲话。谢杉嘁了一声，却也依言安静下来。

    “诸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么家政课程便显得尤其可疑。我们明白未来前途全倚少时勤学，那么你学家政，为的便是走到家庭中去，服务那些不需要学习家政的人吗？你练习体育是为了负担繁重的家庭劳动，同时仍有余力生养几个孩子，再用自己学来的文化为她们提供一点启蒙教育么？”

    这话瞬间将轻松活跃的气氛一扫而光。江铎微微一顿，又放缓语气。

    “你也许觉得家政科目作为一门劳动，能与男校的技术科目相对等。然而家政是扫屋的劳动，技术却是扫天下的劳动。你将家政做得无可挑剔，所获褒赞是否能与技术对等？诸位若有一扫天下的志气，又凭什么比男子多背一重扫屋的职责？”

    “一点新意都没有。不就是把大白话用文绉绉的法子重说一遍么？”谢杉抱着胳膊低声点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人。

    “吾生有涯，家务无涯。莫以有涯随无涯。养锐蓄微，方得扫天下。”

    *

    校长把失而复得的眼镜架回鼻梁，交叠起双手垫在下颌，眼光将面前少年从头扫到脚，神色依然平淡无波。

    “江女士，”她的声音同面色一般平静，“你和你的同学违反了不止一条校规。”

    “擅自使用学校物资，原价赔偿，个人品德扣二分。对教师言行不敬扣二分。藏匿教师个人物品扣三分。总共扣七分，记一次大过。”江铎流利地背出校规，不等答话又抬头注视校长的面孔。“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请您看样东西，”她从衣袋取出一本《凤藻》，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您看过了，再作决定也不迟。”

    校长推推眼镜，拈起封皮慢慢翻开。

    “我很不喜欢这门课。我家根本不来这一套。我妈是产科医生，哪有工夫摆设家具、插花、做衣着搭配呢！我最佩服敬爱我的妈妈了，难道她不会家政就不算是优秀女人吗？真是笑煞人了！”

    下一篇——

    “我从没在学业上受过挫折，就连体育都是回回满分。家政真是叫我栽了个大跟头！不会缝纫、不会烘焙、连衣着搭配都听不明白！可是我花时间学来家政有什么用呢？升进大学里，人家除了课业还会打球、会作诗，我难道说我会绣花吗？”

    再翻一页——

    “我从小帮着家里做活儿，妈说我应该学点知识，才送我来念女校的。这家政课不就是把我在家里做的事又学了一遍吗？我干吗不回家去做呢？”

    “从前穿旗袍时候跑跳不便、冬天受冻，但一直没敢讲出来。等到低一级的厉害妹妹进了校，不出一月大家全换了裤装。惭愧惭愧。这次我要勇敢一点，万一能作出什么改变呢？我讨厌家政课，我的朋友也都讨厌！”

    校长又翻过一面，面对依然厚实的余页却没接着读下去，而是轻轻地将校刊反扣在桌面，若有所思地从镜片上方抬起眼睛。

    “校长女士。”江铎轻声细语，“让学校充满生机的永远是人。只有依照人的变化而变化，学校才能常葆青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