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渊没有跟过来。
想来他要守在陈观身旁,以免她对他动手。
宵明跌跌撞撞跑出几里外,好不容易寻了个没人的地儿停下。
她捂住自己的胸膛,强压住心底翻腾的怪异的感觉。
嘴角仍是麻麻的,似是在提醒她方才发生的事。
她不自觉地伸手擦过嘴唇,呼吸又急促起来。
这查察司果真是活了三万年,活久了。
竟敢三番五次地轻薄她。
天机镜戏谑又尖利的声音又犹然响在她耳畔。
“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怜你还是修行多年位列仙班的仙君,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晰,还来执行什么任务?”
“你只知道执行观旬之境积攒功德,何曾在意过身边人?”
“难道你真正在乎的人就只有你的阿姊吗?”
又一道熟悉温和的男声在她脑海里响起。
“黑池近日水温不大舒适,在下近日每夜都在天机镜里的灵池修行。”
男人敞开的胸襟在夜色里显得更为宽厚白皙,多情的眼眸映着池子里的水波,叫人看不清情愫。
那时候,他果然是看见她了么?
宵明有些站不稳,心绪不宁。
但这次她却没有像上回那般,张牙舞爪地挥散那些烦人的声音。
她没回芳华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坊上走着,忽然在一枝梅花前驻足,思绪蔓延。
她没化作人形的时候,总和烛光吵着要去雪地里玩,全然不顾烛光是灯烛,而自己是灯芯的事实。
现下想想,她其实也只是想同阿姊过过人的生活。
可惜在同她相见,已是天上,不再有雪。
再后来,就是狱里狱外。
她顺着梅花的枝条看过去,蓦地愣住。
一块浑身雪白的影子悄悄进入她的视线,又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堪堪停住,将头埋在前肢下,匍匐在地,伪装此处无鹿。
也是奇怪,在这般寒冷的地界,竟还有池子没有冻结。
白鹿见池子里无人,后肢倏地蹬地而起,两三下就跃到池子边,“咕噜咕噜”舔着水面。
不知它是否很久未饮水了,一边埋头饮水一边摇头晃脑的,很是满意。
才过几息,它的小腹便鼓鼓的了,竟还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喝,咪西,好喝。”
宵明目光震动——这不是咪西小鹿么?怎地也出现在观旬之境中?
难不成,当时在咸泉突发大水,她和从渊一同卷入境中时,白鹿也被一齐卷进来了?
她走过去,从灵海里掏出几片猪肉脯,蹲下试探:“白鹿?”
白鹿前肢仍伏在地面上,微微抬起头,粽黑的眼眸十分灵动。
他看见是宵明,高兴地朝她跑过来,兴奋地接过猪肉脯,一双鹿眼水汪汪的,颇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
他三下两下就将猪肉脯消灭干净,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宵明暗想,果真是他。
连吃相和爱好都一模一样。
“咪西——!本鹿就知晓,那臭龙定是骗我,姐姐就是在这里!姐姐,你怎地才找到我……本鹿找你找得好咪西苦哇!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偶尔见得到那条臭龙,他也不同本鹿说话,无聊无聊无聊!”
宵明艰难地将在舔她手的鹿蹄扒拉开,捕捉到重点:“你见过从渊了?”
白鹿闷闷不乐地昂起头,看着那个池子。
“本鹿自从那日从咸泉那卷到这里来后,一直想法子回去,但本鹿竟然——咪西连人形都幻化不了!自然也就使用不了灵力!”
他欲哭无泪地控诉道:“好不容易见着个人,还是当时同姐姐一起来的哥哥,本鹿想着问问他怎么才能出去。谁曾想谁曾想,那人竟然不认得本鹿了!咪西!”
宵明道:“他不认得你,然后呢?”
白鹿说累了,仰头又去池子里饮了口水,而后道:“那臭龙好咪西怪!本鹿记得他从前话不是多得不得了吗?在这里见着他,他非但不认得我,那也便算了,话也懒得同我多说几句,就跟个闷葫芦一样!”
宵明身形一顿,心里不自主地升起一个猜测。
她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有些不稳:“他何时来这池子来的?”
白鹿掰着鹿蹄数了数,道:“也是奇怪。第一回见着他时,他还是个小孩,满身都是血。本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本鹿想龙不是喜水么,就费了好些劲儿把他拖到池子里。伤口果然愈合了。再就是七年……还是八年后了。本鹿虽说是灵鹿,不怎么在意天数,但日日无人说话消遣,也是无聊透了!他这回来池子,身上又是伤!好哇!本鹿问他还记得我不?他话也不说一句,又臭又硬!怎地不死了算了!现在可好,还每晚上都来这里泡着!本鹿的自助餐灵池都要染上他的龙味了!咪西!”
白鹿的废话虽多,但重点不难提取。
宵明沉默半晌,看看池子周围的情形,明白了什么。
想来这就是天机镜里的灵池了。
从渊说他每夜都会在灵池里修行,恐怕就是这个池子。
因为是天机镜中,白鹿自然也是看不到外界的人的。
可是从渊是如何做到进出自由的?
她方才又是如何进来的?
宵明想到此,立即起身环视周遭,并未发现哪里有阵眼。
白鹿扒拉扒拉碎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两眼冒光道:“姐姐,待那哥哥来了,你问问他,说不定他会告诉你怎么出去。本鹿也就可以出去啦!咪西!”
宵明嘟囔道:“他都不告诉你,哪里见得会告诉我。”
他眼珠子一转,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姐姐,本鹿敢打赌,他定是喜欢你!他原本是不愿同本鹿说话的。但只要本鹿说起姐姐你的名字,他就有兴趣了。咪西咪西!本鹿真是天才!”
宵明:“……”
她又从灵海里掏出一袋猪肉脯,终于堵住了他的嘴。
*
等了许久,也不见从渊来。
宵明百无聊赖中,发现衣裳上多了一小块油渍,也不知是何时沾上的。
她嗅了嗅,总觉得不舒服。
“白鹿,你说从渊大约什么时辰会来?”她偏过头去问白鹿。
他掰开鹿蹄数数,昂起头回道:“约莫还有两个时辰罢。”
宵明颔首,心想:这时间绰绰有余,可以休沐一番了。
池水氤氲,让她渐渐放松了心神。
天机镜外都是冰天雪地,境中确是别样一番天地,还有热腾腾的灵池,真是个修行的好去处,怪不得从渊会常来。
不过,不是从渊,是叶长照。
既是叶长照,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宵明抚上嘴唇,只觉脸颊泛红,也不知是池水的缘由,还是其他的缘故。
他分明不是从渊,却要模仿从渊的言谈举止,好来蒙骗她!若不是今日遇着白鹿,她岂不是要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她心中忿忿,将自己闷进水里,让池水没过她的头顶。
池子里水波微动,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依稀看见一双修长的手在另一头抚弄水波。
宵明猛地从池中出来,拢过衣裳穿上,发丝犹是湿漉漉的:“来了怎么不出声!”
她连忙整理好衣裳,收拾好后才看向站在那的人。
果真是叶长照。
他伫立在池畔,收回拨弄池水的手,眼底看不清神色。
白鹿愤愤不平地踢了几脚雪,才被解了禁制:“咪西咪!臭龙,你干嘛噤本鹿声!本鹿不理你了!”
叶长照却没有理他,走至她面前,垂眼低声道:“仙君,你来了。”
他修长的身子只着了一件外衣,像是正准备入池沐浴,只是见她在池中,便没进去。他的外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宽厚白皙的肌肤,似乎还有一处发红。
这八年的时间,真是让他长大了。从那个整日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的小灰球,长成高八尺、一身筋骨的成年男子了。
宵明不自然地挪开眼,一板一眼道:“你既是叶长照,为何要捏造些从渊的记忆来蒙骗我。”
叶长照抬眼瞧她,无声叹息道:“我便知晓,仙君会这样。”
宵明一愣:“什么?”
他舒尔笑了,看着她的眼神却很认真:“仙君,要扮成另一人的模样,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件趣事。可我还是想这么做,你可知是为何?”
宵明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嘟囔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
叶长照伸手轻轻转过她的脸颊,让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仙君莫要再把我当成个小孩。我想让仙君不要再透过我的眼,看另一个人。”
也不知是倒映着水波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眼底有莫名的光彩,是她从未在叶长照眼里看到过的光彩。
在他婆婆惨死之时;在他满身伤痕倒在水里,被她发现之时;在他入了军营咬牙坚持练功之时;在他做了秦国之子被宫里人戳着脊梁骨戏耍之时……
她看见的,从来都是他的坚忍不拔,满腹仇恨。
而现下他的眼神,却让她如此陌生,心里又升起些许异样的情愫。
宵明沉默半晌,忽然出声:“你同他从来就不是两个人。”
叶长照蓦地愣住。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宵明没能看清。一阵天旋地转,将她带离此地。
*
宵明再站定时,俨然又回到陈府的庭院里。
她极力抛开方才心里那怪异的情绪,朝风竹亭的方向而去。
那日齐翎玉说她要住那里。
去瞧瞧她罢。
风竹亭很是静谧,青石板通向竹林深处。一道溪流自石板边潺潺流过,水上还飘着几片竹叶。
“阿姊?”
无人应她。
宵明心想,兴许是在陈观的内室罢。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一般,悠悠琴声从另一头传来,正是陈观内室的方向。
还是熟悉的琴音。是三七在抚琴。
这还是白日,怎地也需要抚琴了,难道是病情愈发严重起来了?
她连忙提步而去,欲一探究竟。
三七果然在庭院里抚琴。
宵明正欲进内室看看,就听见屋里传来大夫沉重的声音。
“老朽行医四十载,只在家传的残卷上见过此名。传闻株叶生于南天之际,是天上的神物,生于龙息之地,形如泪珠,叶脉含金,能续断脉,活死人。”
宵明心头大震!
株叶!
这不是在观旬之境中么?
这不是阿姊的历劫么?
怎会这么快就出现株叶这档子事了?
她记得她分明只给陈观略施秘术,根本不难医治啊!
她急忙进去,掀开帘子,却不由愣住了。
床上的男子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齐翎玉守在他床榻旁,脸上满是泪痕。
她颤抖着声音道:“龙息之地,是在哪里?”
老者摇头叹息:“记载模糊,只提到‘在云与山的彼端,有龙沉睡之渊’。虚无缥缈啊。况且,即便找到,此物亦有灵,非大机缘者不可得。公主……还是早作准备罢。”
齐翎玉不再哭泣,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陈观的手,指节泛白。
“总要试试。”她抬起眼,眸子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光,“告诉我所有能去那里的办法,哪怕只有一点。”
老者被她眼中的决绝撼动,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残卷还提到过一句,‘金脉所指,月圆之夜,镜湖倒影现’。兴许……与西边三千里外的镜湖有关。但那是一片死寂之地,湖周百里荒无人烟。听闻那地埋葬了五万荆国战士,阴气重的很。”
宵明忙冲过去道:“不可!株叶乃镇南天门之物的神物,且不说有多难偷到此物,若是阿姊你当真将其偷走,定会被仙界之人捉去天牢,不见天日!”
老者也缓缓颔首,表示她说的不无道理:“其中利害,确是如此,还望公主知晓。”
“镜湖。”齐翎玉却只喃喃重复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恍若没有听见他们的告诫之语。
宵明看着她决然的神情,心一下子跌落谷底。
原来,阿姊不是在飞升后偷盗的株叶,而是在历劫之时,以凡人之躯,偷盗的株叶。
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陈观,而是她。
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
是她害得他得了不治之症,是她害得阿姊不得不去寻株叶。
若她那日没有给陈观下秘术……若是……
她知悉烛光的脾性。
无论是在人界,还是在天界,烛光认定的事,向来是没有放弃的。
宵明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同三七擦肩而过。
三七面色疑惑地起身:“宵明仙君是何时来的?”
她恍若未闻,跑出柳苑,跑出风竹亭,跑出陈府。
直到同一个熟悉的身影撞上。
是赶来的叶长照。
在这霎那,她已是失去所有气力,心绪也是一团乱麻。
她再难坚持下去,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使不上劲。
在她最后的意识里,依稀记得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似有竹香的香气,令人稍稍心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