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褪去，天边渐渐浮现出薄雾。一抹淡青色的身影从天际飞来，身边还有一只探头探脑的小鹿。
层层淡蓝的结界逐一消散，显露出被好好保护着的陈府。
六辆马车悉停在陈府外。
齐翎玉正站在步辇外，急切地招呼着仆从上上下下搬东西到马车上。
“屠龙剑、屠龙斧、缚龙绳……照龙镜都带好了么！动作麻利些！今日必须要出发了！”
宵明静静地走到齐翎玉旁，轻声道：“阿姊，不用搬了。”
齐翎玉见了她，先是愣了瞬，即刻紧紧抱住她，眼眶湿润：“宵明——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阿姊，株叶拿到了。”宵明无力地扯出一丝笑，道：“我们快些进去罢，留给陈观的时间不多了。”
齐翎玉不可置信地确认：“株叶？”
宵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碧绿的株叶。叶片完好无损，细腻的叶缘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白鹿好奇地凑过头来，嘟囔道：“不就是棵草么，有什么特别的。值得那家伙舍命去抢。”
宵明眼神一黯，不语。
两个仆从交头接耳：“这白鹿竟然会说话！好生奇怪！”
齐翎玉也奇怪这白鹿会说话，但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拉着宵明便入府去。
*
株叶的神力悉数进入陈观的身子后，他的气息也平缓了许多。
齐翎玉的心渐渐放下，随即欣喜地握住宵明的手：“宵明，多亏了你！否则玉安就危在旦夕了！”
宵明扯出一丝荒凉的微笑，胡诌了个借口，背身离开：“阿姊，我……有些累了，先走了。”
她走出院子后，最后朝门里望了一眼，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
云极天尊神情肃穆，问道：“司命，如今株叶被盗，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司命星君战战兢兢回道：“回天尊，这事也不是在下一人所谋划，阎罗也有参与。”
阎罗忿忿盯他一眼，没甚好气道：“当初开启观旬之境时，似乎还用到了司命星君的坐下归终，怎么看也是星君参与更多些。”
“你——！”
“你什么你！我说的有错么！你倒是把我供了这么多年的察司还给我！我们冥界的察司活了三万年，怎地到你境中，还屈尊成那个小仙的徒弟了！简直罔顾人伦！”
“别说你们冥界的察司了，我们仙界的仙君不也没回来么！我看你们查察司分明就对宵明仙君不怀好意，早有盘算！身为徒弟竟还打师傅的主意，不是不耻是什么？”
二人撸起袖子，几乎要在殿前大打出手。
云极天尊无奈扶额，怒声打断：“株叶在观旬之境被盗，偷盗之人也还未出境，依你二人之见，可还有法子将人弄出来？”
司命沉声道：“若株叶只是在观旬之境中被盗，那便还有变数。开启观旬之初，只是为了让人界的有情人看到自身七日后殒命的命运，从而避开祸事。天尊仁慈，降恩人间，想来也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
云极天尊：“讲重点。”
司命忙补充道：“开启观旬之境，除了归终坐阵外，还需仙界与冥界各一人共同开启，并前往观旬找寻两位宿主。但在第三次执行任务时，宵明仙君同从渊查察司不慎掉落境中虚空，这才不慎观旬之境的宿主。之后又经过了二三事，宿主终于回到齐翎玉和陈观身上。原本这次观旬应该很容易完成。只要他们开启观旬之境，让齐翎玉提前看见陈观之死，她必定就会盗取株叶。只要齐翎玉在龙息之谷一死，观旬便会结束。即便是株叶被她盗走，但她身为凡人，不知如何用株叶救陈观，因而不管如何，观旬都只会失败。随后众人回到仙界，株叶尚在，无事发生。”
云极天尊：“既是如此，为何又出了变故？”
他顿了顿，又道：“可问题就在于，境中的齐翎玉，恰恰是宵明仙君的胞姐，烛光仙君下凡历劫之身。她一定不会让烛光以肉体凡胎去偷盗株叶，更不会让观旬失败后，烛光盗株叶再次下凡救人之事发生。因为她当初答应在下观旬这档子事，原本就是为了积攒功德，早些飞升元君。”
云极天尊眉头一蹙，怪道：“飞升元君？”
司命躬身道：“天尊前些日子乐善好施，每位飞升元君的都能领到您的赏，您忘啦？宵明仙君想着早日凑够十万功德，飞升元君，好再向天尊您许个愿望，放出关押在天牢中的烛光仙君。”
云极天尊：“……”
怎地说来说去，倒成他的过错了。
他沉思半晌，忽然朝座下的仙童问道：“你去天牢中瞧瞧。若烛光尚在，就带上来。”
仙童忙下去寻人了。
司命小心端详云极天尊的神情：“在下不敢替天尊做决议，只是盗取株叶一事兹事体大，还牵扯上了人界的人。此事涉及凡人命格，若是因人界发生所事责罚下凡的仙君，恐怕相干系的凡人命数也会由此更改。不如待株叶一事有了眉目后，再做决断。”
忽然，一女子在仙童的引领下跌跌撞撞地扑至云极天尊面前。
正是烛光。
她神情泫然，哽塞道：“偷盗株叶之罪本就该罪仙承受，万万不该落在舍妹身上！如今舍妹还被困在观旬之境，不得出境之法。求天尊下令重启观旬之境，救出舍妹罢！”
司命大惊失色，上前询问：“什么？你都出来了，她却还在境中？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阎罗也面色焦急道：“那从渊查察司呢？他可也一并出来了？”
“谁？”烛光眼神迷离，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司命：“……”
阎罗：“……”
云极天尊有时候真想把这两人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下株叶被盗不说，二位当事人都找不着人影了。
他哼了声，道：“罢了，株叶也不是你盗的。你回明烛殿呆着罢。等那两人出境，此事再议。”
烛光犹然不愿离开，还想求天尊救宵明，就被眼疾手快的司命拉走了，“谢天尊！天尊果真是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小仙就先撤退了！若有好消息定立即回禀天尊！”
阎罗也讪笑着撤退。
*
距离烛光出境那日，已过了十四余年。
连白鹿，都被她送出去了。
他那日走得时候虽不情不愿，但想来重获自由，也是开心的。
观旬之境仍未坍塌，正如司命星君曾告诫过她的那样。一旦观旬之中凡人命数更改，执行任务之人也再难走出观旬。
但宵明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在观旬之中，既能避开云极天尊的责罚，又能替阿姊看好她的心上人。
以免她又做什么傻事。
观旬之境循着她记忆里的模样，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尚是秦国街坊的模样。
天空灰蒙蒙的，夹带着欲雨的潮湿。街坊上行人匆匆，却无人为她停留。
她将自己元神的一部分幻化为支撑观旬之境的源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执着地等待着。
她在等一个人。
一个，分明早就在她眼前魂飞魄散的人。
她总觉得他还能回来。
近日，这份隐隐的直觉更甚。
观旬里的时日流转缓慢，但并非停滞。
她闲着时，觉得流逝的时间也是残忍，索性去凌云殿将叶长照往日里给司马倾云写的信翻来覆去的看。
有些还没有被烧掉。即便是被烧掉了，她稍稍凝个决，便复原了。
“将军，阿昭又为了烤了条青鱼。外焦里嫩，肉质鲜美，你定喜欢。”
“阿昭昨日刚回来，就想捎坛桃花酿去你府上。可惜你不在。待你回来时，我们一同饮了罢！”
“近日我旧时的伤口又开始发疼，连冰泉水也不能缓解。也不知是不是我这具不像人不像龙的身体又出问题了……将军，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又梦见你了，将军。在梦里，我同你坐在一块，有说有笑。你还会天上的法术，就像仙子一般好看。真好，就好像我们都不是凡人，是同类。”
“我想你了。我知道那不是你。你何时回来？司马倾云，是否也不是你的名字？我该如何唤你？”
“……”
宵明再难看下去，却也不忍心将信又烧了，只是将信都拢进袖子，悄然离去了。
*
冬雪覆盖了寂寥的皇城。
宵明若无其事地在街坊里走着，忽然见前方躁动，便前去探个究竟。
原来是一队身着前朝服饰的兵士，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走向刑场。
也不知这小孩是犯了什么死罪，还要被绞死。
宵明随意飞到一屋檐上空，瞥见那少年后，却倏地愣住了。
他身上竟隐隐缭绕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相熟的气息。
宵明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十四年了！是他么！
希望如同濒死的火苗，被狂风一吹，猛地蹿成熊熊烈焰。她来不及细想，身影化为一道青烟掠过，震开了行刑的兵士，一把将那少年护在怀里带走了。
她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将他放下。
“从渊？”她的声音颤抖，带着不抱希望的试探。
少年吓坏了，只是瑟瑟发抖，一双清澈但全然陌生的眼里，满是惊恐。
不是他。
只一眼，宵明就知道了。这孩子的魂魄只是纯粹的人类。方才那丝熟悉的气息，兴许只是她的错觉。
她扯开一丝苦笑，道：“你走罢。”
她转身就走，浑浑噩噩地走入漫天风雪。观旬之境也因她的情绪而微颤，灰蒙蒙的天色也愈加阴沉。
她走进一家酒肆，丢下一块碎银，抱走了一坛桃花酿。
仙人之躯，几乎醉不了。
但她封住了自己的仙元，任由那辛辣的液体灼烧喉咙，涌入四肢百骸，仿佛将这十四余年的荒唐也尽数掩盖。
一坛尽，又一坛。
也对，都在她眼前魂飞魄散了，哪里还有可能回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你怎么在这里？叫我一阵好找。”
接着便是个少年的声音：“大哥哥！就是这个大姐姐救了我！”
醉意汹涌，世界光怪陆离。宵明仿佛看见一个人影穿过风雪，走到她面前，停驻。
又是一个幻影罢。
十四年来，这样的情形她见过太多。在水边，在月下，在雪地里，在每一个相似的冬日。只是这一次，格外清晰。
宵明抬起头，醉眼迷蒙地望着眼前人。
一身辰月深蓝绸云袍，腰束带，佩长剑，身着辰月深蓝绸云袍。就只差个就酒葫芦了。
呵，这次的幻影，倒是逼真。
她踉跄起身，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触感竟是真实的纹路，带着风雪里的寒意。
“真好……”她淡淡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这次的……摸得到。”
他仍由她抓着，没有抽出袖子，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轻轻伸手拂过她面上的泪珠。
“为什么……不回来？”她借酒装疯，将压抑了数年的委屈、恐惧和思念，尽数倾泻，“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你院里的梅树……开了又谢……”
她用力攥紧他的衣袖，指尖发白，仿佛这“幻境”下一刻就会消散。
他沉默半晌，终于哑声开口：“是我来晚了。我还以为你也……出境了。”
宵明哽咽着低声道，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你写给我的信我都看了……我还假装看不见你……其实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在等我。阿昭，长照，我们这样，会被世道不容么？”
从渊眼底的冰封，寸寸碎裂，融化，露出底下深藏了数百年的，未曾有一刻冷却的炽热：“宵明，我不在乎世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
宵明猛地抬头，道：“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不是仙君，不是将军，是宵明。”
从渊将她拥入怀里，再次温声唤她：“宵明。”
“嗯。”
“宵明。”
“嗯。”
“我们就在观旬里，永远不出去了，好不好？”
“好。”
“那你阿姊若是担心你，该怎么办？”
“我有法子和司命联系。他会和我阿姊说明的。”
“那株叶呢？你不怕天尊再来找麻烦？”
宵明嗔怒地佯装推开他：“你究竟想不想同我在一处？怎地这么多问题。”
从渊无奈笑道：“那还不是你总是推开我，我要反复推敲你的心意，方可放心。”
宵明默然，又紧紧抱住他的腰身，闷闷道：“去他的株叶，我们就在观旬里，他们能耐我们何？你休想再推开我。”
从渊静静地拥住她，低头轻轻摩擦她的额头。
“好。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观旬之境渐渐散去雾霾，洒进明耀的光辉。漫天雪白也尽数融化，生长出许多嫩绿的枝桠出来。
这是观旬的第十五个春。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二位执境人终成眷属，却仍愿意为天下有情人开启观旬之境。
司命星君与阎罗殿下都喜闻乐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