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在买书。
从厂南门出去,直走八百米再拐个弯儿的地方是烟城第二人民医院,医院大门正对角有一凉亭,一老太太长年累月在那卖杂志,黑色的起球毛毯,往地上一摆就是好几年。
在医院门口卖杂志,这不纯脑瘫吗?
王秀梅想,但她没说,因为老太太卖得比书店便宜。
王秀梅挑挑拣拣,在《读者》、《意林》、《花火》、《知音漫客》……里精挑细选了一本上上个月的《意林小小姐》。
她又从浅灰色工服内壁上自己缝好的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块钱递给老太太——工服有口袋,但车间里人挤人,上次被偷了五十块钱后王秀梅就偷偷在干活的时候给自己缝了个“里钱包”。
工友都这么喊,人云亦云啦,王秀梅用小学老师教的成语想道。
人云亦云是贬义词啦,王秀梅。
她掏得认真,老太太接得随意。
老太太是当地人,好几套房,退休了闲着没事干,自己出来摆摊玩玩。
“嗯嗯嗯嗯。”
老太太这话说了没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王秀梅盯着老太太袖口处的线头,问:“那你刚那表情怎么像骂我呢,嫌我钱皱啊?”
老太太没吭声,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灰扑扑的工人,看什么小小姐小姐姐,用烟城话讲就是白日做梦啦。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笔友满天涯。
看《萌芽》的,她都双手接过五块钱,无论钱皱巴还是干净。
老太太这么想着,但她没吭声,因为王秀梅每个月都会来买书,虽然总要挑上一个小时,但也算个顾客。
王秀梅在看书。
下了晚班的上铺室友杨纤桦看见了,用刚洗完内裤的湿答答的手抽出王秀梅的书,“小姐姐?小小姐?”杨纤桦评价,“你是想做小姐了吧!”
众人笑作一团。
王秀梅没有笑,她起身抢回自己的书,地摊上九块九买的睡衣不堪重负,腋窝处撕裂开来。
她没管,她觉得小姐妹的认同更重要。
“这是杂志,现在时兴的。”王秀梅补充,“你们想看的话找我借。”
王秀梅1.1m的小床,枕头左侧厚厚堆了一打书。
杨纤桦没有回应,她端着从家带来的红色搪瓷盆准备去洗脚,直乐呵。
太有意思了,小姐。
杨纤桦打完水回来,一屁股坐到王秀梅床上,对就着黄色电灯泡看小姐的王秀梅说:“秀梅,你不是喜欢牡丹吗?你去当小姐了就可以叫牡丹了,牡丹牡丹,一听就是头牌。”
王秀梅正好看完一篇,抽空抬脚踢了杨纤桦一下。
洗脚水哗啦啦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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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王秀梅十六。
三个月前,她从高中辍学,经亲戚介绍来到了家惠服装厂。
初中毕业后父母就不想给她念书,她哭了三天,该死的爹终于松口,把院子里晒着的苞谷卖了给她换学费。
读到高二下学期,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她娘披头散发地冲进正在上语文课的教室。
王秀梅正在读《离骚》,周围的同学因为“骚”这个字眼窃窃私语,年轻的老师把戒尺拍得震天响都没吓到他们,直到王秀梅她娘进来了。
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自然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她只知道讲台上站着的小姑娘不比自己闺女大多少,连睨都懒得睨一眼,径直冲向第一排的王秀梅。
王秀梅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要有弟弟了,还没来得及笑,她娘拽着她的手逐渐用力。
她娘说:“小梅啊,你多念了好几年书,也该回去帮家里了。”
王秀梅敏锐地以退为进,说要等到娘肚子太大不能动弹了再不上学,她娘脸色噌一下变黑,说什么也要现在把她带走。
杨老师下来劝,被她娘一个推搡撞到黑板,连斑驳的墙面都吓得簌簌往下落。
这场闹剧因为爱漂亮的杨老师头上多了块疤结束。
王秀梅就这样被还没成人形的弟弟害得辍了学。
她写满笔记的语文书上刚刚划下那句“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好几年后,王健龙都会走路了,她娘才说漏嘴,原来那年她爹一拍脑门把家里一年的收成都拿去托人在香港查了婴儿性别。
所以她娘肚子里才三个月大的胎儿被所有人亲切地喊乖乖。
所以即使她娘还能下地,她想回去上学也会被所有人骂不懂事。
宿舍早早熄了灯,室友在聊天,时不时爆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王秀梅就着月光侧躺,看分走一半枕头的书,最下面那本是杨老师塞给她的作文大全,里面夹了五百块钱,红红的钞票惹眼极了,但王秀梅从没移动它一厘。
手机Q/Q嗡嗡一声,王秀梅扔了几十天的漂流瓶有了回音。
她打开手机,被劣质的光刺得眯了一瞬眼才看清回信。
那人头像是一个红色跑车,年龄写着18,昵称叫づ旧时光。
王秀梅以为自己的问题终于有了眉目。
结果づ旧时光说:xx吧你,谁在漂流瓶问数学题啊。
她翻了个白眼盖上手机,手机又响了一声。
王秀梅压着怒火打开刚才的界面。
づ旧时光:明天来广济大桥,哥教你。
王秀梅回了句:xx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