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长鸢叫他，好看的眉头拧起。
“你为何会得知我的名字？”
“啊？”这下轮到长鸢呆住了，难道闻玉在梦境中变小就不认识她了？
她定睛一瞧，这才看清他的脸。眼尾挂着泪珠，微微泛红，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刚才落入她衣领里的，大概就是他的泪。
见自己不说话，他唇瓣紧抿，眼中生出几分警惕。
该如何跟他说，难道要告诉他这是你的梦，我是从未来几年后过来的？
会把人吓跑的吧。
心思百转千回，长鸢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她清清嗓，对着他喊道：“你先下来，我再告诉你。”
可闻玉却摇摇头，神色淡然。
“腿麻了，下不去。”
他面上虽装出无谓，可长鸢还是瞥见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
她压下笑意，心想这闻玉还是小时候正常些，不像长大后动不动就是想杀她。
于是冲他张开双臂，大胆开口道：
“你跳下来，我接着你。”她咧开嘴漏出一颗虎牙，笑得明媚，发带随风飘扬，声音回荡在林影间。
闻玉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微微晃神。
但仍不为所动，固执坐在树干上，丝毫不因长鸢三言两语的哄骗相信她。
虽然眼瞳中还是流露一丝她为什么知道他名字的好奇。
果然不能用对待寻常孩子的办法来对待闻玉，长鸢暗恼。
她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动，一丝妖力漫出精准打到闻玉的腿弯，他失去重心，脸色骤变，就这样直直摔下来。
她赶忙张开手，左右跳动去接他，没曾想闻玉掉落下来的速度太快，像块巨石砸到她身上。
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大片尘土飞扬。
“哎呦，我的屁股。”长鸢感觉全身都要散了架，小脸皱成一团，揉着屁股吃痛从地上爬起来。
闻玉显然也是摔得不轻，想到长鸢信誓旦旦能接住他的模样，也保持不住方才那般淡然。
腾地一下站起身，“你！”
他愠怒看着长鸢，想张口说什么，思索了半天又闭上嘴，变回了一开始冷淡的模样。
然后抬眸定定瞅她，“现在可以说了，你为何知晓我的名字。”
闻玉眼中意味不明，掩饰住一丝慌乱，镇定盯着长鸢看。
此时他的面容稚嫩，她想起闻玉那时与她说的话，和这周围的景象来看，推断出这应该是他出生的村子。
长鸢不着痕迹看向他的手，虽是有一些干粗活磨出的茧子，但没有被烙铁烫过的疤痕，掌心白嫩。
她不免松了口气，还好没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可他现在失去记忆，又该怎么将他唤醒呢。
于是长鸢故作高深。
“其实我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仙子，能帮你摆脱现下的困境。”
对面的人就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长鸢见他要走，赶忙追上前拉住他衣袖。
天色临近傍晚，闻玉若是再不回家煮饭，定少不了一顿打骂。他挣出袖子，不堪其扰的皱了下眉，眸中已然不耐，偏过头去看她想要做什么。
长鸢见还有回旋的余地，立马跟上继续说道：“我若是让刚才那几个孩子今后不再欺负你，总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她俏皮笑笑，眨了眨眼。在看到闻玉眼底闪过的那抹亮光之后，她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要怎么做？”他僵硬吐出几个字，语气带着一丝期待。
长鸢示意他看向身后去而复返的那几个孩子。
他们气冲冲找了一圈仍没发现人，没想到往回走居然又碰上了闻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灾星原来在这躲着！可让我好找，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罢其中一个体型微胖的男孩蹲下身子，捡起块碎石便冲着闻玉扔过来。
他身形壮实，手下力气自然比别的孩子大。眼见那石头要打到闻玉额间，就要头破血流。
而闻玉这孩子说来也怪，躲也不躲，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冲他而来的碎石。
可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他的面前却像生出一块透明屏障，硬生生将那石块挡了下来。
几个小孩瞪大双眼，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不可思议，为什么闻玉没被打到？
还有不信邪的举起手中铁锹就朝他攻去，狠厉程度任谁会相信是几个孩子做出来的。
想必平日里也是耳濡目染，谁见了闻玉都要踩两脚。
长鸢抿唇不语，心思沉重。
因为听见闻玉小时候过得凄惨，和亲眼看到是两回事。
举起的铁锹落到他头顶上一寸，就将将停滞在那里，任凭如何用力都压不下一分。
长鸢指尖微动朝上翘了一下，那道空气屏障就轻易将铁锹弹飞了出去。
握着铁锹的小孩重心不稳，被击飞出去屁股狠狠着地。
没能给闻玉教训，反倒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他面色涨红，哇地一声张嘴哭出声，连铁锹都忘了带上，捂着屁股边哭边往家跑。
剩下那几个小孩也是连连后退，惊恐看着闻玉，嘴里喃喃有词说着有妖怪。
长鸢火上浇油继续使坏，散发出妖香，传音进那几个小孩耳中。
【若是再不知悔改欺负闻玉，山神就要把你们抓走生吞活剥吃了！】
“哇啊啊啊，娘救我，有妖怪！！”剩下几个听完这话，也顾不上他们的初衷，被吓得鬼哭狼嚎纷纷往家逃去。
长鸢满意拍拍手，转身去看闻玉，瓷白的小脸扬起，傲娇开口，“怎么样，这回相信我了吧？”
他站在原地，小小的，肩膀瑟缩在破旧的衣衫中，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我生下来时，他们便说我命格孤煞。既然我本性即恶，为何仙子不惧还反倒来帮我？”
闻玉眼睫低垂，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如蝼蚁灰尘一般的贱命，会真的有人踏着日光而来，救他于水火。
花木葳蕤，交错生姿。
不知是不是长鸢的错觉，她竟看见闻玉灰暗的发丝间生出几抹黑，在这灰暗的世界中是那么与众不同的显眼。
他问，为什么要帮他？
恍惚间，长鸢忆起与闻玉初见之时。这人故作柔弱楚楚可怜，也是如同这时问起她，为什么要帮他。
只不过等她回答后，他温和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执剑差点将她捅了个对穿。
犹如一只浑身生满尖刺，不允许别人靠近的刺猬。
而眼前的闻玉，与今后的他差别甚大。
只是真情实感，认真地询问了一句，为何仙子会来帮他。
梦境与现实重叠，长鸢突然觉得，如果闻玉小时候也有人对他付出一丝温情，稍稍对他好那么一点，他的未来是否就会不一样？
于是长鸢眼眸弯弯，瞳仁水润清亮，郑重其事的启唇吐出一句。
“因为你值得。”
他蓦然抬起头看她。
点漆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似乎是要把这一瞬印进心中。
闻玉低语了一句什么，长鸢没能听清。
然后他露出了二人相识这些时日里，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
虽然是在他虚无的梦境中。
刹那间，天地变色，梦魇破裂。
最后一刻，她听见闻玉说了一句。“谢谢。”
长鸢抬手去遮那刺眼的光，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
【第一重梦魇结束，是否要进入第二重？】
她没有半分犹豫，点头应下。
等再放下手，面前的景象又变成另外一副画面。
一圈又一圈的人将高耸的火堆围起，炽热的火光冲天，在漆黑夜幕中几乎照亮了整片天际。
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嘴里高声喊道：“烧死他！烧死这个灾星上天才会息怒，给我们降下雨水，闻玉不死，全村人就都要因他而饿死！”
听到闻玉的名字，长鸢顾不上肌肤被炙烤的感觉，忙不迭扒开前面重叠的人群往前钻去。
映入眼帘的就是闻玉被五花大绑即将送上火堆的画面。
是要把他活活烧死，用来祭祀。
一瞬间，长鸢只觉气血上涌，浑身的血液都冲到额间。
她不管不顾飞身上前，在他错愕的眼神中用力扯断勒的紧紧的绳子。
一旁的人见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女人，竟然敢打断准备已久的祭祀，顿时怒不可遏。为首的村长带着几个壮汉将要走的长鸢拦下，面色不善，死死瞪着她，气急败坏道：
“我不知道你这女子是从哪冒出来的，但你要带走闻玉，没门！”
“大旱已经持续三年，生灵涂炭，只有烧死闻玉这个灾星，上天才会重新眷顾我们村子。”四周围上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阴森，步步接近逼她交出闻玉。
“交出闻玉！交出闻玉！”
身侧还有几个妇女惊恐看向长鸢，抖着声音劝诫她，“姑娘快离他远一些，不要触碰到他，那会给你带来灾祸的！”
长鸢未曾想他们是如此愚昧，只因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就能将大旱的原因归结于闻玉身上。
甚至众人齐心，要烧死一个大活人。
她心中气血翻涌，抑制不住的眼眶发烫，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
握住了闻玉的手，高高举起。
人群中传来小声尖叫的声音，不敢置信这名女子竟然敢触碰那个灾星。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她的来历。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长鸢知道闻玉在看她。他的眼神亮晶晶，正如那闪烁跳动的火星。
闻玉与上一个梦境不同，似乎长大了一些，此时正值少年。
侧脸映着明灭火光，徒增一分暖意。
他唇角翘起，笑起来似春风拂面。
“仙子，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在等。”
长鸢的手被他反握住，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咧嘴一笑，“小伙子很有觉悟嘛。”
然后她转头看向众人，声音高昂。
“闻玉不是灾星。”
有人抽了口冷气，暗骂长鸢在胡说八道，他们为什么要相信她的一面之词，若他不是灾星，那便让老天降下雨水来证明啊！
祭坛上的大火熊熊燃烧，炙烤的肌肤滚烫。
“如果闻玉能使天降甘霖，那就证明他是无辜的！日后所有人都不准再欺负他，有没有人能做到？”
她的声音很大，响彻整个村头，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长鸢依旧坚定不移的握着他的手，以雨水作筹码，来交换闻玉能堂堂正正活着的条件，叫他们起誓。
人群中出现异响，不少人都被长鸢诱人的话所打动，如果不再大旱，地里的庄稼能够再生，他们就不会挨饿……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只要能下雨，说什么都行！”
村长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眼中仍是怀疑，但他决定先让这奇怪的女子试上一试。若是没能成功，再烧死闻玉也不迟。
“那便让他证明给大家伙看吧。”
局势在此刻被逆转，到了这时候，长鸢还有心思吓他。
她声音低低的，只有闻玉能听到。
坏笑漏出梨涡，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我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闻玉却没露出想象中害怕的神情，倒是坦然自若，泛红的眼尾平白无故生出一股执拗。
将她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仙子不会失败。”
顿了顿，他又接上一句。
“如果失败，那闻玉甘愿受死。”
长鸢失笑，想不到他竟这样认真。不打算继续逗他，体内妖力翻腾凝聚于指尖，缓缓注入闻玉手中。
他只感受到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紧接着，那暖意从他指尖喷涌而出，注入灰暗夜幕。
一秒，两秒，道道惊雷滚落。
先是淅淅沥沥，而后绵绵密密，将这一方天地全部落满打湿。
村民中响起欢呼声，手舞足蹈，无人避雨。更有甚者张嘴接起雨水，脸上流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太好了，终于下雨了！老天爷没有放弃我们！”
大火被扑灭，水汽潮湿的黏在长鸢脸庞，降下温度。
她笑得灿烂，还不忘赞扬道：
“吉星闻玉，你带来了甘霖。”
她说吉星，不是灾星。
闻玉眉间如春风化雨般舒展开来，眼底零星几点细碎的笑意。
他的发丝，脸庞，以及全身衣衫不再是灰暗。
纷纷生出它们各有的颜色来。
长鸢惊讶他的变化，在这黯淡无光的四周里，只有闻玉有了色彩，眉清目朗，长发如墨。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清楚，梦境却在此刻破碎。
在无数碎片之中，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问：“仙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长鸢，我叫长鸢。”
“等等我，我们马上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