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的记忆譬如灯下光影，在长鸢眼前一一掠过，在梦境中她与闻玉所经历的那些，都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在小潇身上的。
独自一人带着饥饿与害怕，活生生地被野兽吃掉。甚至连临死前，将她生下的娘都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不愿再看她，日复一日向佛祖苦苦求来的女儿。
世间最绝望的并不是贫困与疾病，而是困境中至亲之人的狠心抛弃。
唯有人心最是难料。
两世的记忆眨眼间轮转了一遍，大梦初醒。
长鸢眼前恢复清明，她缓缓站起身来，面上沾泪望向小潇，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尹明和陈令仪，就是你前世的爹娘？”她声音涩然，道出真相。
这种情况下，长鸢竟是说不出他们毕竟是你爹娘，能不能放过他们的话。
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又怎能称得上是爹娘。
小潇没说话，她空洞的眼眶中看不出情绪，脸庞微扬当是承认。
然后脚步向后退开几步，与长鸢之间画出了一道相隔甚远的距离。
似要与她划清界限。
她声音疏离，冷淡开口：“就算你今日要杀我，我也要先杀掉这二人以解我心头之恨。”语气中是不允许旁人阻拦的坚定。
而后杀意尽显，她脸上重叠闪烁起这几世不同的面容，俨然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怨气凝成的根根发丝飞扬凌厉，即将吞噬她内心最后一分纯善。
“你会被怨气所操控，永生不得转世的！”
长鸢猛然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向她体内注入妖力企图抑制小潇的异变。
然而她十分抵触长鸢的妖力，两种力量对抗之下，长鸢不忍她受伤。只得由力量反噬自己，唇边溢出丝丝鲜红。
尹明陈令仪二人固然可恨，可她不愿小潇步入迷途，彻底失去自我。
“我不后悔！”
小潇见她如此，挣出手挥落长鸢的钳制，恼恨的看着她。
落叶沙沙，细碎的风声穿堂而过，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既然这样…我得提醒你一句。那个捉妖师被困在梦魇中，人间一时，梦中一年。鸢姐姐你是要救他…”
她势在必得笑出声，然后指向对面那两人，“还是要救他们？”
她将选择抛给长鸢，而尹明听到小潇这样说，脸色惶恐，生怕长鸢不救他们。
拎着嗓子害怕大喊，“姑娘不要被这个妖孽迷惑了，快杀掉她！！我知道你们是捉妖师，不能对我们凡人见死不救！”
“快啊！你还在等什么，是想让她把我们通通杀光吗！！”他声音高昂，神色癫狂喷着唾沫星子命令长鸢。
长鸢蹙眉，将方才看到的记忆复述了一遍与他听，原本还于心不忍的岳珂跟着听完，面上也生出嫌恶，义愤填膺痛骂他们两个该死。
“当初嘴上说的好听，有了孩子要好好对她，结果生出儿子又背信弃义。她才那么小，能吃掉你们多少粮食！？”岳珂气得脸色通红，恨不得自己上手捅死这两个人。
本来在地上气息微弱的陈令仪，听到这话也顾不得腹上的伤口，神色激动指着岳珂就开始辩驳。
“我呸！先不论你说的这些是否属实，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前世过往！凭什么这一世要来害我们，我们夫妻本本分分却突遭此劫，何其无辜！”
怎料她话音刚落，小潇面色一变，“前世？”
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缓步走近，漆黑空洞的眼眶尤为瘆人。
“你就这样笃定是前世？”
小潇身上围绕的怨气聚成水珠，像墨水般逐渐润湿脚下地面，蔓延到陈令仪和尹明的身旁。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尹明见到这怪异的水渍，眼神连连躲闪，脸色惨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事。
他心虚的模样被长鸢发现，没想到这时候他还打算撒谎。
气得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学着闻玉平时阴森的模样，秀眉压低，声音粗翁。
“你还做了什么亏心事？”
尹明眼神飘忽，显然是不打算说实话。
于是她放开他的衣领，冷笑一声。
一时间，香气自周身蓬勃而出，呵气如兰，扑面钻进他鼻间，连带着身旁的陈令仪也迷醉起来。
“将你知道的，一句不落交代清楚。”
长鸢声音轻柔，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掠过，眼底却是是化不开的冷意。
尹明中了妖香，心智被迷惑。头垂下来，眼睛微阖，思绪飘向远方迷乱道：
“我…我真的没做什么……”长鸢捏紧衣袖，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所隐瞒的秘密，定是与小潇有关。
尹明声音淡然，仿佛在说昨日午时吃了什么一样无关紧要。
“……只不过是夫人当初头胎时，产下个女婴有着先天不足症。她生下来便滴水不进，浑身青紫。我虽不忍，也只能帮她结束痛苦……况且家中堆金积玉的铺子还需有人来打理……生下个女儿岂不是想让我绝后……”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长鸢打倒在地，清醒了过来。
“什么叫只不过……”长鸢呼吸一滞，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狠毒，竟能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尹明心底懊恼自己怎么就这样轻易吐出实话。连滚带爬扑倒长鸢脚下，拽着她的裙摆开始求情。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只要姑娘能救我这一次，我保证往后一心向善，日日为那女婴诵经超度，让她来世投胎到好人家中。”
他磕着头，仿佛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声泪俱下忏悔。
可陈令仪看不惯他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吊着一口气也要拆穿他的虚伪。
“别相信尹明这个贱人！他把我害的好惨呐……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若不是他趁我产后虚弱作恶，我怎能同意他将那孩子溺死。”
她梨花带雨，牵扯到伤口更加气息微弱。
谁料尹明的不堪被拆穿，他马上变了副面孔。
“啪——”
面上狰狞，狠狠给了陈令仪一巴掌。
“你放屁！你这个毒妇早就串通好了稳婆，生下女婴便要将她抱走送人，还好意思说我害惨了你！”
二人不分情况争斗起来，小潇看着他们狗咬狗，乐得自在。
踩着湿濡的步子走上前去，饶有兴趣森森一笑。
“被水灌进口鼻，胸腔的滋味，你想不想也体验一遍？”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尹明重重的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瞪大双眼，像见了鬼，动作放慢扭过头去——
然后对上小潇那张可怖的脸，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她口鼻处突然源源不断冒出清水，打湿了尹明的衣襟。
水面反射出来那天他站在井边的倒影。
一脸阴鸷，抓着女婴浸入水中的狠毒。
“呛水的感觉好难受，我出生时哭的那样响亮。”小潇声音轻飘飘的，凑近他耳边帮他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
“你却欺骗他人，说我生下来先天不足，孱弱多病……”
“只因我是个女孩，就将我活生生的溺死。”
尹明被吓个半死，他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双手颤抖指着小潇，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你真是阴魂不散，为什么连这一世也要赖上我们家！”
他崩溃瘫倒在地，双眼失神，吓得连身下都漫出股股水渍。小潇见他犹如丧家之犬，突然大笑出声，惊起树上飞鸟扑腾翅膀。
她蹲下身子来，一字一句，句句珠玑回忆起从前。
“上一世，我不怨你们。我宁愿相信是家中太穷，是爹娘真的万般无奈，才会将我舍弃。”
“掌管往生之门的鬼差说，我有未尽的念想。于是我便在世间日日徘徊不肯离去，想见你们这一世过得好不好。
“可也许我们真的有缘……”
大抵是，他们之间真的有斩不断的缘分，竟让小潇第三世又重新投胎回了他们家。
爹娘变了副模样，可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
这一次家中不再贫困潦倒，小潇满心欢喜，期待着再次与爹娘重逢。他们家好了起来，她不会再被抛弃了。
她苦苦等待，连在人间徘徊被孤魂野鬼欺凌的苦楚都一起被遗忘了。
可迎接她的是冰冷的井水。
冰冷彻骨，浇灭她满腔的欣喜与奢望。
这一世海晏河清不曾有过战乱，家境殷实顿顿吃得上山珍海味。
可爹娘还是要将她抛弃。
将她抛弃在湿滑冰冷的井水中。
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浓重如墨的恨意生长，漫出井壁，她前世死的凄惨，今生又早早被害。只能化出这幅人鬼俱怕的模样，前来了结这些年的恩怨与悲苦。
……
长鸢重重闭上眼睛，掩去眸底的泛红，“那日在英嫂家，虎娃说有个姐姐要拉他去井中玩，是不是你？”
“是我。”小潇回答的很果断，她扬起小脸下颌紧绷，“都怪翠翠那个蠢丫头……”
她气恼自己的计划被翠翠打乱，而后又释然一笑。
“鸢姐姐，她和我很像吧。”长鸢点点头，拂去眼角的清泪，也对着她清浅一笑。
她突然就不想纠结什么小潇会不会失去本心，被怨念吞噬的事了。
因为人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小潇这三世，唯一不该的就是放弃妖丹去做了尹明和陈令仪的孩子。因果轮回，他们二人犯下的孽总要亲自来偿还。
长鸢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在闻玉方才消失的地方，抬手掌心散发出妖气在虚无中撕出大洞。
“既然你已决定那便去做吧。从前事事不由人，如今也听从自己的本心自由一回。”
听见她这样说，尹明和陈令仪肝胆俱裂，“你身为捉妖师却跟妖怪同流合污，放任妖怪作恶，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脸色又青又紫，往前爬着想要抓住长鸢的裙摆，却被她一脚踢到一边。
长鸢笑吟吟看着他，抬手将碎发拨至耳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啊，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她秀气的眼睛轻轻弯起，神色认真与他解释道：
“其实我跟她一样，也是妖怪。”
一句话，差点让尹明气得昏死过去。
看着长鸢即将没入空洞的背影，他仍不死心抓去，却只抓到一片空气。
“不要！不要丢下我啊……”尹明绝望趴在地上，不敢接受这一事实，听着身后陈令仪被啃食的簌簌声，惊恐流泪。他另外一条腿已经没了，现在是想跑也跑不掉。
随着身后的尖笑与血腥味越来越近，他的脑海蓦然控制不住涌出一些零碎的画面。
春光灿烂的日子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背着大大的竹篓，冲他粲然一笑。
“爹！我采到好多草药，可以给娘治病了！”
那是他和妻子心心念念求来的女儿，被他置之不理，为了保全另外两个孩子，却丢下了她。
是他错了，是他鬼迷心窍……
在最后一刻，尹明流下了悔恨的泪。
只可惜为时已晚，他被小潇啃食殆尽。
＊
长鸢进入梦洞后，便感觉有一股极大的拉扯感将她拽入其中。
久违的系统却在这时突然上线。
【这里是攻略对像闻玉的梦魇世界，请注意，此时他的黑化值为80%】
她缓缓升起一个问号，怎么他的梦魇中黑化值还不减反增？长鸢有点害怕进去后，会是什么杀人断手，剖心挖眼的黑暗画面。
因为闻玉的梦魇，总归是不那么正常的。
“如果我在这里被杀掉，会真正死亡吗。”
【不会】
她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放心下来，却听系统又再次说道：【如果不能唤醒他，你们会被永远的留在这里】
长鸢：……
梦里的一切都像水面上的浮萍，飘荡游动。不太真切的感觉晃得她头脑发晕，长鸢使了个术法，屏蔽掉那股虚幻感。
天际黑沉沉的压下来，似要下雨。
她站在树下，镇定自若抖了抖衣裙，打量这附近的一切。闻玉的梦中有些压抑，连空气都弥漫着压迫感，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头难以呼吸。
四周正劳作的人没发现她的突然闯入，依旧在干着自己的活计。
很快，长鸢就发现了奇怪的一点，这里的一切，为何毫无色彩？
打眼望去，天空是灰蒙蒙的，花草树木，以及这些人身上穿的衣衫都是统一的灰暗。
她低头看去，就连自己藕荷色的小褂都变成了灰色。
难道闻玉梦中的事物向来是没有颜色的？
“喂！你看没看见刚才这有人跑过去？”身旁有人突然出声打断她的想法，长鸢四处看看却没看到人，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腰间被戳了戳，她循声低头望去才看见几个小孩，手中拿着铁锹和扫帚，神情凶狠。
这几个小孩气势汹汹，四处张望，看起来是在找人。长鸢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是没能看见，于是抿唇摇了摇头。
他们这才放过她，一溜烟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边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灾星”，“看我今天逮到不打死他”之类的话。长鸢眼睛睁的溜圆，没想到这几个小孩这样凶残，难怪是在闻玉的梦中，就是非比寻常。
她正想着，脖颈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有什么东西掉进她衣领中。伸手去摸，指尖湿漉漉的，原来是水珠。
天空阴沉应是大雨将至。
长鸢抬头本想观望天色如何，却不想撞入一人潋滟的眼眸中。
她呼吸一窒，仰头愣住。
他坐在树上，就这样静静与长鸢对视，仿佛已经看了她许久。
那人年纪尚小，比刚才那几个孩子约摸只大了几岁。虽穿着褴褛的衣衫，却遮不住容貌昳丽秀美。
林荫斑驳随风晃动，灰色的落叶急转而下，飞到长鸢肩头。
待她看清他鼻梁间那颗熟悉的小痣，错愕之下，话便脱口而出道：
“你是，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