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扶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呼唤声忽远忽近,声音十分急迫,自己的身体也好像在海浪之中,被不停地推搡摇晃。
她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只看见一片漆黑。
叶扶楹骤然僵住,手自觉的摸上自己的脖子,仔细摩挲着。
她不是死了吗?
沈世子一剑下来,直接刺入脖颈,她甚至听见了剑刃抽离时“铮”的清响,感受到了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自己脸上,此时喉间还残留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钝痛。
声音近了,越能清晰的听到有个少年在焦急的叫她:“叶扶楹你醒醒,叶扶楹,小楹子...”
叶扶楹侧头,看到穿着一身夜行衣的少年,圆润清澈的眼神中充满着无措,长长的睫毛也跟着慌乱地抖动。
当叶扶楹看清他的整张脸时,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震惊,刚准备惊愕的大叫,却被他双手堵住,掌心温热,“小楹子你干嘛,嘘!小点声!”
叶扶楹直愣愣看着他,机械地拿下那只手,喉咙艰难滚动,“唐...思楠?”
这三个字像是被砂纸磨过,唐思楠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可是在景明八年,浩劫如洪水猛兽,反贼揭竿而起,刀光剑影割裂盛世太平,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自那以后,他褪去了少年的天真稚气,抱着一腔滚烫的热血走上救济流民、劫富济贫之路,从此江湖夜雨,也再未等到他归来相见的一刻。
可此刻,他却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好事得逞的模样。
“发什么呆呢,快看我给你把谁给绑来了。”唐思楠语气轻快,甚至有些自豪。
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人双手被粗麻绳捆着,乌发凌乱散落,却仍掩不住眉骨间的贵气,可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她,眼尾的朱砂痣,为面容添了抹动人心魄的艳色。
一身白色长袍外罩着一身的深紫锦袍,领口与袖口皆绣着金线盘成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眼前这张脸除了眼尾的多出的那颗朱砂痣,其他都跟记忆中那张杀伐果断的脸重合。
叶扶楹被吓得一下子从床上摔了下来,一种窒息的恐惧扑面而来,只觉得全身发麻。
是他,沈屿澈。
信武侯世子。
自出生时就明名动京城,祖父是圣上亲封的镇国将军,当年持玄铁长枪踏破敌营,为开国大业立下不世之功。父亲年少时便随父辈征战漠北,直捣王庭、生擒敌酋,血染征袍方凯旋,圣上更是特赐丹书铁券,恩准信武侯府见天子宫仪不拜,连太子见了都要尊称一声“世伯”。
沈屿澈作为侯府嫡脉独子,自襁褓起便被视作国之柱石。他满月时,圣上亲赐昆仑髓串成的长命锁。传闻他更是天人之姿,一双眼眸如寒星一般,凝着不怒自威的冷冽,鼻梁高挺,轮廓精致。连皇后娘娘都曾笑言:“我朝儿郎若论风姿,屿澈当得榜首。”
叶扶楹回过神,瞪着唐思楠:“你个蠢蛋,绑他做什么?快把他放了!”
唐思楠皱起眉,有些委屈,“不是你今天看他下船的时候说要把他给绑了的吗?你看我不仅把他绑了还把他毒哑了,今晚他别想逃出你的手掌心,你就尽情随心所欲吧!”
叶扶楹觉得不对,简直太不对劲了。
此刻,她才确定以前的并非南柯一梦,而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那些清晰的记忆像一颗炸弹一样在她脑中炸开,脖间传来的钝痛仍刻骨铭心。
她的确是被沈屿澈一剑封喉而死的,那种厌恶冷漠的眼神,她到死也不会忘记。
但是她却重生了,回到了景明八年,这一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沈屿澈没有起兵造反、唐思楠没有远走江湖、叶家也还没有被屠杀。
可是,上一世她和唐思楠明明没有绑到沈屿澈啊!
那年太子被秘密刺杀,沈屿澈作为太子好友一路调查,最终锁定所有线索指向的江陵。
江陵位于大昭国的中部,是全国第三大城,水系发达,宛如大地脉络般的江河在此交织,长江主脉自西奔腾而来,在此处分出无数支流。城内运河纵横,舟楫往来如织,城东则是千里沃野,丰收时麦苗在风中翻涌成浪,城南则慢慢接近山区,虔来山巍峨耸立,云雾缭绕。
沈屿澈当年乘船而来,叶扶楹和唐思楠偷偷躲在码头的人群中,装作卖水果的小贩吆喝,看到了他一脸杀气的下船,两个人被吓的飞快的转移了眼神,连吆喝声都小了许多。
却没打消叶扶楹想要警告他的想法。
因为叶扶楹的舅舅是江陵郡守,当年城中全在传京城世子前来是为了革除她舅舅官职的谣言,说是他舅舅为自己家族以权谋私,危害社稷。
叶家作为江陵排名第三的商贾富绅,的确是在她舅舅当上郡守后才赚得盆满钵满,挤进这富豪榜的。
叶扶楹和唐思楠作为江陵郡土生土长的小霸王,从来都是双手插兜,不知对手为何物。
于是叶扶楹想着把这个京城来的世子给绑了了,趁他还没在江陵大开惩戒之时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知难而退。
上一世,她和唐思楠在夜晚偷偷潜到世子暂住的府邸,那守卫严实的跟马蜂窝一样,恨不得三步一坦克,五步一射手,草里还可能藏个野王,谁上谁就是送人头。
于是两个人铩羽而归。
那现在这位尊贵的世子殿下狼狈的倒在自己的闺房是怎么个回事?
“唐思楠,你闯大祸了,你知道他是谁吗?快把他放了。”叶扶楹急的踮起脚直戳唐思楠脑门。
“不就是信武侯府世子嘛,还不是被小爷我手到擒拿,你别怕啊小楹子,我还给他喂了我们家刚炼的白喉毒丹,现在他就是个漂亮哑巴,内力也全给封起来了。”唐思楠甚至骄傲地冲叶扶楹点点头。
叶扶楹倏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你给他喂了白喉毒丹?解药呢?快拿出来。”
“没有解药。”
叶扶楹眼睛瞪的更大了,“没有解药?”
唐思楠理所应当的点点头,“对啊,没有解药,都说了是刚炼的毒,解药还没配出来。”
叶扶楹气得简直想把他脑袋拧下来,这小子是对聪明两个字过敏吗?这下倒好,两个人的小命都岌岌可危。
绑在一旁角落的沈屿澈看着他俩斗来斗去,眸光暗沉,精致的脸上染满阴翳,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唇角,将整张脸翻涌的杀意镀上一层冷霜。
叶扶楹感到气氛不对,某个角落传来的目光让她觉得脑袋凉凉的。
她满脸讨好,双脚颤颤巍巍的朝着沈屿澈慢慢走过去,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世子大人,今天晚上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们会马上找到解药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保证明天您就能回世子府。”
“听到了吗,你永远没法回你世子府,认输吧!”
叶扶楹一愣,莫名其妙的看了唐思楠一眼。
“世子大人,您别生气,我们真的绝无害您之心!今天晚上您睡床上,这地上凉。”
“听到了吗,今天这张床就是你的归宿,乖乖躺好吧,老实点!”
叶扶楹又是一愣,恶狠狠的瞪了唐思楠一眼。
“世子大人,您请等我们片刻,天亮之前我一定带着解药回来,今晚就先委屈您了。”
“听到了吗,天亮之前你的坟头都能长蘑菇了,求饶吧!”
叶扶楹忍无可忍,一把揪住唐思楠的耳朵,“你脑袋被驴踢了是吧,我说东你说西!”
唐思楠哇哇大叫,“你要相信我,相信唐氏毒药。”
“我真没空陪你闹,带我回你唐家找解药!”
“真的没解药啊小楹子,刚炼出来的,也许过两天药效自己就散了,不用解。”唐思楠无奈道。
叶扶楹狐疑的看着他半晌,转头从自己书架里找出一个信封,举到胸前,“我知道唐伯已经停了你的月例银子,这是我私攒的银票,我猜你已经好多天没喝到酒了吧,这样,你替我寻到解药,这就归你了。”
唐思楠看着鼓鼓的信封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兴奋的搓起手,大大的杏眼里全是对金钱的渴望,“小楹子,你还是有点实力的嘛,这够我喝一年最上等的流霞酿了。”
“你别转移话题。”
唐思楠冲她嘿嘿笑两声,伸出双手将鼓鼓的信封攥住,想要扯到自己手中。
叶扶楹轻哼一声,也紧紧攥住,不让分毫。
“找,找,以后世子的命就是我的命”,听完她松开手,唐思楠两眼放光,打开数起了银票。
“所以最快什么时候给我解药?”叶扶楹看着他一副财迷的样子就烦,明明是江陵首富之子,却还是像没见过钱似的。
唐思楠立马将信封揣到自己衣服里面,无比诚恳的说:“小楹子,我没骗你,白喉毒丹是真没解药,这是靠我自己的天才大脑研制的好吗?主要就是为了唬人,他是小爷我第一个荣誉试吃者,他内力好,大概过两天自己就散了嗷。”
叶扶楹只觉得越听越离谱,她还没来得及又揪住他耳朵时,他就已经从窗户翻出去了。
“小楹子我明天喝了酒再来找你,先走一步。”转眼,唐思楠消失在夜色之中。
叶扶楹盯着窗户,被气得七窍生烟,随手将桌上的话本《霸道世子爱上我》大力扔了出去,企图砸到他。
都说近猪者胖,近尿者骚,今天还让他小子骗到自己头上了。
叶扶楹调整好情绪,回头迎上沈屿澈的目光,那冰冷用目光死死剜着她,下颌绷得死紧,俊美得近乎妖异,周身散发的寒气仿佛能将空气冻结。
她一时间觉得如果哑的是自己该多好。
她尴尬的清咳两声,走近解开沈屿澈身上的绳子,让自己的语调尽量温柔,“世子,真的都是误会,今晚您睡床,我睡地上。”
绳子散开,沈屿澈软绵绵的倒下,叶扶楹刚伸手去扶,结果却看到他满含怒意翻滚的眼眸,与当初杀她的眼神别无二致。
叶扶楹被吓的条件反射的快速收回手,沈屿澈“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果然,传闻中世子不喜人近身是真实的。
沈屿澈倒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叶扶楹,眉毛不禁蹙了起来,眼里的怒意更盛了。
叶扶楹心里大呼冤枉,这下是扶也不对,不扶也不对了。
扶不扶的这个问题还是太经典了。
她踌躇两下,双眼一闭,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托起沈屿澈的胳膊,带起他整个人,“世子大人,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摸到,您也没被我碰过,您也没看到我过。”
然后将沈屿澈放到她床上,上面铺着三层叠被,最下层是素白软绸褥子,上面铺着蓬松的鹅绒垫,枕边混着茉莉香包的气息。
叶扶楹悄悄眯起眼,刻意忽视沈屿澈的神情,在眯缝中找到将最上层的蜀锦薄被,快速替沈屿澈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