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轧过石板路上的叶子,伴随着“吱呀”一声,在一处古色古香的大宅门前停下,在约莫二仗高的门上,高悬着用金漆所提的“陈府”牌匾,随着时光的变迁,蒙上了一层暗色,透露着一股内敛奢华的气息。翠绿的百年银杏从高高的围墙中探出头,随着风的音调正簌簌作响。
陈家住宅位于城中主干道的中心,周围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店家、商铺与小商贩,吆喝声、欢笑声与吵闹声正乱作一团。
叶扶楹在石青的扶持下走下马车,叩响大门后,在小厮的带领下与叶正茂一起走进府内,门外的杂音也随着慢慢消退。
经过庭院的楼台轩榭,叶扶楹看到了在长廊尽头被一群人围住的沈屿澈,他不再似冬日冰雪一般冷峻疏离,与他人交谈中正低头浅笑,眼尾微弯,眼角的那颗痣像晕开的一抹春色。
叶扶楹想到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和煦春风、温润如玉、极好讲话的名门世子,实则内心正暗暗蛰伏,顺水推舟套出陈家秘密,最后运筹帷幄一网打尽。在蓝家出事后,作为与蓝家联系密切的世家大族陈家也随之查出大量的不明财产,有参与科举作弊之嫌。此事一出,天下的读书人皆连声讨伐、愤懑不已,远在京城的陈温纶深受牵连,被多次弹劾,最终官职连降三级,从人人攀附的中书令降到了小小的从六品上的尚书员外郎。
沈屿澈称帝后,陈温纶虽作为旧臣,但仍对此事怀恨在心,极力在民间散播沈屿澈乱臣贼子的身份,使他背负治国无方,苛政暴敛的骂名。最终他被沈屿澈揪出,择日赐死,远在江陵的族人也被一一贬为庶人流放岭南,百年荣耀的陈家就此销声匿迹。
叶扶楹心里一阵唏嘘,当年被卷入到这场纷争的人又有谁能够置身事外,幸免于难呢。
上一世的她还不知道江陵未来会因沈屿澈掀起这么多的腥风血雨,只是听信了沈屿澈要来江陵革除她舅舅官职的谣言,站在人群之外咬牙切齿的瞪着他。
这一世,叶扶楹只想躲得远远的,当个毫无存在感的缩头小乌龟,既然误会一时间解除不了,那自己不在沈屿澈面前晃悠,少一事...不如再少一事,只要在他对叶家动手之前,想办法将母亲和舅舅说服搬离江陵就一切都来得及。
叶扶楹正想灰溜溜的转身离开,却被叶正茂一把逮住,她不解的微微抬起头看向叶正茂,“舅舅,你别拽我嘛,我去侧厅边吃东西边等你。”
“不行,你跟我一块去拜见世子,你往其他地方鬼窜什么,腰板挺直,拿出叶家的风范来。”叶正茂想着叶扶楹与沈屿澈年龄相仿,这几天叶扶楹待在家也甚是乖巧,还乖乖的看起书来了,没有了调皮捣蛋的心思,带她见见世子,看看咱们大昭国的好儿郎,免得一天到晚跟着唐思楠那个大傻子鬼混,到时候眼光不正常给自己选个二傻子外甥女婿,那叶家算是败完了。
“我不去,舅舅你去就行了,别拽我啊,叶家的卓越风范有您和母亲担着呢,我就不去献丑了”叶扶楹脑袋直摇,头上簪着的步摇也跟着摆动起来,像极了被逼着喝药的小猫。
“你就这点本事!”叶正茂恨铁不成钢的小声吼道。
“我就这点本事啊!”叶扶楹简直是欲哭无泪,上一世这叶正茂也没突然抽风抓着自己去见沈屿澈啊!说好的不刷存在感呢?
“那你舅舅我就带你去长点本事。”说完,叶正茂拖着叶扶楹走上前,大家看是他俩,纷纷让开一条道。
叶正茂朝沈屿澈规规矩矩地行礼,“老臣是江陵郡守叶正茂,恭迎世子殿下来到江陵,今后世子有任何关于江陵的问题,老臣一定知无不言,怕世子殿下来到江陵水土不服,老臣代表江陵百姓特意为殿下备下百年人参缓解不适,还望殿下笑纳。”
叶扶楹也跟着老老实实行礼,然后将脑袋埋得极低,眼睛正不停地眨来眨去。
站在叶正茂旁边的小厮将一个黑色檀木匣打开奉上。
沈屿澈嘴角依旧抿着淡淡的笑意,眼睛扫过木匣,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叶郡守有心了,有叶郡守在江陵是大昭的福气。”
叶扶楹只觉得这句话越听越奇怪,这是在阴阳人了?
“世子谬赞了,这是老臣的外甥女,代表江陵叶家向世子请安,特奉上叶家最上等的流霞酿聊表心意,虽不及京城名酒,但也一番独特风味,还请世子殿下莫要嫌弃。”叶正茂说着微微侧身,穿着一身孔雀蓝的叶扶楹毫无阻挡的站在了沈屿澈面前,旁边的石青将一个泛着柔和的光泽白玉瓶捧上前去。
叶扶楹这下恨不得钻个地洞把自己的小脑袋给埋进去,变成鼹鼠的模样也在所不惜。
“世子殿下万安。”叶扶楹装作害羞胆小的模样,弱弱地挤出一句。
沈屿澈漫不经心的微微低眸看向叶扶楹,她鬓边的银色步摇正朝着沈屿澈颤颤地晃着。
他微微颔首,随意的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就不叨扰殿下了,民女先行告退。”叶扶楹低着头欠身,多一秒都不想停留。
她缓缓后退直到人群之中,最终在转身的时候如获大赦,舒展的长呼一口气。
叶正茂看着叶扶楹这畏首畏脑的小家子气的样子,更加无语了,平常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今天都喂狗去了是吧?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
叶扶楹也跟着好奇踮起脚向前望,她透着人头攒动的间隙中看到了蓝二小姐穿着跟她一样的孔雀蓝的薄裙走了过来。
蓝二小姐蓝蓝茗雪是江陵中有名的才女,自幼浸染于墨香之中,才情声名远扬,举止落落大方,温婉可人,是江陵闺秀争相效仿的典范。
如果说叶扶楹穿上这件裙子是烟雨中的青花瓷,那蓝茗雪就是丹青妙手下令人惊艳的青山远黛,有着说不出的幽远与从容。
叶扶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蓝茗雪上一世穿的是这件孔雀蓝的裙子?和大美女撞衫真是尴尬死了,早知道就不该一直念叨蓝色。
上一世叶扶楹只顾着瞪沈屿澈,将自己心里的不爽发泄出来,压根没注意其他人。不过蓝茗雪上一世也是一个可怜的美丽女子,蓝家濒临出事时,被家中送给沈屿澈,乞求获得一线生机,但最后却被沈屿澈赶出府邸,被众人笑话,从人人称赞的才女变成了人尽可夫的浪□□子,最后精神崩溃跳湖而死。
蓝茗雪走近后,看到了与她穿着一样的叶扶楹,面容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快速掩过,朝叶扶楹浅浅一笑,“阿楹,都说你家成衣铺的衣裙巧夺天工,今日见你穿,才将这极好的手艺给衬出来,你眼光如此之好,以后我的衣服可得你亲自挑才行。”
叶扶楹与蓝茗雪接触的不多,并不熟悉,一个天天在家中饱读诗书,一个天天在街上招猫逗狗,是很难遇上的。但听到她讲话如此好听,叶扶楹眼睛都笑着眯起了一条缝,“那当然了蓝二小姐,咱们美女的眼光都是相似的,以后还得你多多照顾我家生意。”
蓝茗雪听着笑意更加掩饰不住了,“那可就说好了。”
叶扶楹心里暗爽,和这种善解人意的大美女讲话可真的太身心通畅了,不仅对自己的眼睛很友好,对自己心情也很友好。她嘴巴恨不得咧出花来,眼睛亮亮的,朝蓝茗雪重重的点头。
沈屿澈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俩,嘴角的弧度逐渐凝固,未达笑意的眼眸露出一抹冷意。他的余光停留在叶扶楹离去的背影上,直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寻不到。
一阵风吹过,沈屿澈身后的池塘泛起涟漪,淡淡的水波纹轻轻漾开,嵌入落日的颜色。
杯中的果酒在撞击中荡开水晕,继而化作一圈圈琥珀色的波浪。叶扶楹高举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与坐在她旁边的蓝茗雪相碰,脸上渐渐染起红晕。
“蓝二小姐,没想到今日能与你碰上,真是幸运!你就像话本里的仙女,真好看。微微醉意下的叶扶楹,显露出独属于少女的娇憨,“等下,我喝的有点多,出去吹吹风,等我一下,马上回来嗷。”
蓝茗雪看着她的样子着实可爱,温柔的点点头,“嗯,我等你。”
叶扶楹倔着性子没让石青跟着,脚步轻飘,晃晃悠悠的走到正厅外,不知道穿过了哪条小路又拐进了哪条小路,在一处空旷的石阶下坐下,旁边是一群参天的银杏树。
夜晚的风带着些许凉爽,吹走了她身上的酒气,与刚才觥筹交错的宴席相比,这里显得无比清净。
过了一会,叶扶楹仿佛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世子两个字,她慢慢站起来,偷偷摸摸的小心挪动,躲到一颗粗壮的银杏旁。
“世子...可准备好了?”
“可要对...动手...世子?”
叶扶楹屏住呼吸,侧过脑袋凑近,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世子...活捉。”
叶扶楹这下酒意全醒了,恐惧像潮水涌来,双腿发软但却不敢移动丝毫,生怕把自己暴露出来。
果然有人要对沈屿澈动手!不行,一定要去告诉他,也许这一次就能弥补上一次的过错。
不对啊,他出事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去提醒他,让他早点出事,多出点事,突然死掉,自己的春天不就来了吗?那自己就是天选的幸存者啊!
想到这,叶扶楹松了一口气,那爱谁谁,自己只要在这里蒙混过关就万事大吉。
于是她索性往地下一躺,闭着双眼装作已经睡的不省人事,然后张嘴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不远处的谈话声瞬间消失。
叶扶楹感觉有人正步履轻悄的靠近自己,像冬日的大雪来得的悄无声息的。
她感觉有人踹了一脚她屁股,力度不大,像是试探。
既然不知道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开始试探了,那姐姐我不得陪你演个过瘾?叶扶楹顿时戏精上身,装作发牢骚的样子不耐烦的嗯嗯两声,手还不忘装作抓蚊子一样往身旁抓。
不一会,叶扶楹又感觉有人在一根一根的拔她头发,她烦躁不过,这几天想着怎么说服舅舅和母亲搬去山不知道掉了多少头发,这小人还拿她头发开刀,这是多么恶毒的行径,知道头发少显脸大吗他!她装作要醒了一般,翻了个身,开始张口咀嚼。
不一会,叶扶楹又感觉有人在小心翼翼的脱她鞋子,她倒是纳闷了,把她当倭寇整呢,没鞋子了她还怎么回到正厅,哪有大家闺女出门一趟把鞋玩掉的道理,这不明摆着打她的脸吗?简直是罪不可恕。她装作抽筋了一般,每隔五秒钟的就伸腿乱踹,然后翻个身,重复此操作。
一不小心用了力,还没等那个人把叶扶楹的鞋子脱掉,她自己就踹飞了一只。
叶扶楹的腿停顿半秒,最终松了下来,老实的不动了,那人似乎也懵了,不再有其他动作。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扶楹觉得危机已经解除,眼睛悄悄的眯起一条缝,四处观望一番,发现真的空无一人了才敢掀开眼皮。
叶扶楹撑着树站了起来,四处找了一圈,都没发现她的鞋子,她只好失落的往整正厅走,但是晚上的视线并不如白天清晰,有些转弯处又长的一模一样,她成功的迷路了。
叶扶楹怒从中来,用穿着鞋的那只脚狠狠地跺了一下。让她知道是谁扒拉了她的鞋,她要让他亲手给她做十双才得解气!
她刚向前迈出半步,后颈突然触到一丝寒意,一把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身后,在银白的月光之下发出幽幽的冷光。
叶扶楹瞳孔骤缩,不敢轻举妄动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