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温思锦的手指抚过雕花床柱的某处凸起，机关转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倾陌看着紫檀木床板缓缓掀起，显露出一条漆黑幽长暗道，暗道上方覆着一层结界，只见他又将那机关一转，结界消失，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藏这么大一个洞在床板下，不知晚上是如何睡踏实的，也难怪一直找不到线索。

    倾陌额角突突跳动，佯装惊异，退后半步，“殿下这是？”

    “随孤一起下去。”温思锦放缓了声音微微笑道，一手握着烛台率先踏入暗道，跃动的火光落在陈旧的木阶上，每踩下去一步都是吱呀不断。

    倾陌紧随他身后，越往下便有些憋闷潮湿，百无聊赖数着阶梯，待数到第九十九级时听到了一阵水声。

    温思锦带着他转过最后一道弯，寒潭映入眼帘，水流潺响愈发放大，一尾鳞片透过水面，在这昏暗的洞穴中泛着荧光。

    倾陌还未见这鲛人真身，胡乱思索着此处究竟为何地，到底与那巫族祭坛一样分割了空间，还是真在东宫下方挖了个大窟窿。

    耳畔的空灵歌声回荡，唤回了他的思绪。

    只见潭中鲛人不知何时露了面，抬起痴迷般面庞，目不转睛盯着他微笑，歌声许久才渐歇。

    温思锦早料会如此，耐心等着鲛人唱完，将烛台放到一旁，“孤这鲛人爱美，也爱美人，一见便忍不住歌唱，他这是看上十五了。”

    倾陌在心底呵呵，张张嘴不等说话，那鲛人便双臂撑在岸边，兴奋道：“殿下，他好漂亮！比从前来过的任何一人都好看！”

    那是自然！灵曜宫第一……呸，第二美人可不是吹的！

    某人尾巴翘上了天，面上却要保持宠辱不惊，淡漠颔首，“过誉了。”

    “十五自然是好看极了。”温思锦到潭边一块凸起石岩屈膝坐下，指尖流连于鲛人沾水的嫩肤，“幻灵司禁止凡尘豢养鲛人，可是小夭儿倾心于孤，愿意藏身在这狭小的寒潭……甚至献上自己的妖丹。”

    名为小夭儿的鲛人甩出耀目的尾巴轻搭在温思锦的衣摆上，双手托着下巴望他，眼底闪烁着细碎光芒。

    那眼神与方才看倾陌的欣赏全然不同，是发自心底的爱慕。

    这温思锦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吸引力，皇室关系真够乱的，倾陌呆呆思考了一秒人生，“那……殿下是让属下来……？”

    温思锦将手指停在小夭儿的尾段鳞片，落寞惋惜道：“皇室之人不得修行是自古以来的规定，这世间灵气充沛人妖共存，幻灵司那么多御妖师都可分得一杯羹，力量、长生……孤不甘于此！”

    话落，他看向倾陌，烛火映出眸中的野心，“只要妖丹能与孤的身躯完美相融，便可不用再受困于无能之境！十五……你可愿助孤一臂之力？”

    倾陌沉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而后垂着长睫道：“属下愿意，要怎么做？”

    当年天道定下皇室不得修炼这个规矩的时候，他已经加入灵曜宫了，虽然全程不闻不问，可到底也是参与过，不承想因为一个规定往后竟引出了祸患。

    “凡人之躯脆弱，承受不住妖丹强大的力量，孤幸得背后之人指点，正在用各种方法尝试。”温思锦自认拿捏住了他的心思，唇边弯起一抹得意的弧度，两指捏住一枚锋利的鳞皮，猛地拔了下来，澄澈寒潭晕了一抹血色。

    “呜……！”小夭儿面露痛色，趴在石岩上使劲咬住胳膊，不让惨叫泄出。

    温思锦将那枚鳞片递到倾陌面前，“十五，小夭儿的鳞片携带着灵气，你吞下去，若是成功，孤便可照着你的法子吞丹。”

    倾陌接过鳞片，斜睨着岸边那条痛到打颤的鲛人，若没看错，细小伤口的血肉组成了诡异的骷髅状。

    “失败了呢？”他反问道。

    自然是死路一条，温思锦缄默不言，但眼神中的情绪已经变了味道，不管他愿意与否，都逃不出这里。

    就在他以为倾陌要反抗时，却见对方释然一笑，鳞片凑到那双微微开合的唇瓣边，“主上之命，属下不得违抗。”

    这一瞬时间仿若凝滞，呼吸与心跳清晰可闻，寒潭水流倒显得有些吵闹了。

    如镜破碎般的脆响打断动作，温思锦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只听黑暗中的木梯吱呀作响，来者脚步仓促，未见其人而先闻其声——

    “思锦！你被发现了，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夙渊混进来派人包围了东宫，我们赶紧走！那鬼煞一定也在……”

    楚子衿匆匆赶来，跛着一条腿不慎踩坏了最后一阶木条也未能减缓速度，却在看清寒潭旁站着那人时瞬间止住话语。

    “……呦！”倾陌一手玩弄着鲛人鳞，另一手抬起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想我了没？”

    “鬼煞——！你为何在此？！”楚子衿回神，一把将温思锦拽到身后护着，眸子里泄出森寒之意。

    他秀眉一挑，轻蔑道：“这就要问你那小情人喽，是他把我带进来的。”

    温思锦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有些理不清，“不对，暗卫身份没那么容易假扮！你是怎么……你是安王的人！”

    倾陌嘴角微抽，攥上手腕扯了扯束袖，“……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算你猜对一半吧。”

    他从不属于谁，他只是自己。

    利光徒然闪过，七绝弦自袖中滑出，伏在岸旁尚未缓和气息的小夭儿忽然被一根弦丝缚住了身子。

    在他出手的一刹那，楚子衿也有所动作，脚尖点地拉着温思锦退后数尺，却在发现目标不是他们后悄悄松了口气。

    “小夭儿！”温思锦惊呼一声。

    “这家伙我得救回去。”倾陌一把将动弹不得的小夭儿扛到肩上，指着楚子衿道：“你也别想跑！不过夙渊既然在外面，就让他进来收拾你一雪前耻好了，虽然跟计划的不太一样……”

    “鬼煞，你高兴太早了！”对方愤然拂袖，打断了他自说自话。

    刹那间，寒潭水波转动，炸开万千冰棱。

    “啊啊——！！！”

    肩上的小夭儿喉间发出兽类的嘶吼，身躯不断挣扎，脊骨暴涨撑破鳞片皮肉，伤口处的骷髅状血肉疯狂蠕动着。

    “铮——！”弦丝应声崩断。

    鲛人趁机逃脱冲到温思锦身旁，五指化作锋利，晴明的眸中渐渐覆上一层黑雾。

    与之一同的，还有倾陌的伤心欲绝，“我的弦——！”

    七绝弦自练成起便无往不利，数千年光阴都挺过来了，打架切菜样样精通，不想今日葬了一根在这区区鲛人手中。

    楚子衿肆无忌惮大笑，“哈哈哈哈……鬼煞你也不过如此！上次让你侥幸逃脱，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你这几根细丝结实，还是我培养的这头妖兽厉害！”

    “我呸！上次明明是被你逃了，老子揍不死你！”他惨兮兮捡起地上被崩断的两根弦丝揣怀里，突然抬起头盯着小夭儿，“老子要抽了你的筋，为我的弦——报、仇！”

    足尖点在倒悬的冰锥，腾空的一瞬腕间甩出弦丝绷直，六根一同袭去，死死缠住那鲛人脖颈，嵌入血肉的鳞片炸开。

    温思锦脸侧被弦丝带动的气流划出一道血痕，小夭儿气焰本因疲累而有所减缓，见他受伤又是心如刀割，张嘴发出吼叫。

    片片鲛鳞剥落，尾端血肉糜烂，只剩一根森然白骨，他双手不断拉扯颈部的七绝弦，硕大尾骨一挥，寒潭突然掀起巨浪，穿透结界直刺上地面，整座洞穴开始震颤。

    倾陌没想到这鲛人受骷髅印侵蚀如此严重，就连七绝弦都奈不住赴死的决心，对方力道一直在增大，弦丝又缚得紧，好几次险些脱手。

    这洞要塌了，上方东宫也是不保，趁着他们缠斗的功夫，楚子衿挥袖震碎坠落的岩石，拽着温思锦往暗道出口退去，“快走！”

    “可是妖丹……！”本该触手可及的力量，温思锦不甘心。

    “别管了先离开再说！”

    …

    东宫之外，大批御妖师冲破皇宫大门，携着武器将这座几欲坍塌的恢宏建筑团团围住。

    自接到小竹子报信，夙渊便再也坐不住了，胸腔一股憋闷之气怎么也不得出，当即传了幻灵司命令，控制住东宫乃至整个皇城。

    此举与原计划大相径庭，确实鲁莽，但他不愿倾陌再受任何委屈，最严重不过被兄长罚跪些时辰，与年轻时闯的那些祸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屋瓦轰然倒塌，一道水柱迸射而出直冲天际，倾陌紧攥着弦丝，鲛人垂死挣扎，用骨尾缠住他脚踝，两者一起随着水流越至半空。

    楚子衿在东宫倒塌的前一瞬护着温思锦逃脱，却迎面撞上了夙渊。

    夙渊已见倾陌的身影，稍稍松了口气，反手抽了一旁御妖师的佩剑直指，“交出温思锦，本君饶你不死！”

    幻灵司在皇城布下天罗地网，这次楚子衿纵使插翅也难飞，但他此刻只想先宰了这所谓的人间太子，出那一口恶气。

    楚子衿冷笑，更是将温思锦牢牢挡住，“夙渊，那日被我制住时，怎不见你这般威风？”

    “交出温思锦。”剑锋未挪分毫，夙渊沉着气重复，对御妖师使了个眼色，很快便形成了包围圈将二人团团围住。

    一声悲鸣冲破云霄，倾陌在这场力量的角逐中更胜一筹，只听轰的一声，鲛人被甩到地面砸出个大坑，脖颈以怪异的姿态扭曲，半晌没了声息。

    琴弦沾了不少腐烂血肉，倾陌嫌弃一甩，“不知死活的蠢东西！赔老子的弦！”

    夙渊扭头望去，急着与他相见，便只好命人强行绑了温思锦。

    熟悉的东宫变成了一片废墟，守卫也被尽数调走，温思锦养尊处优惯了，哪见过这种局面，一时慌了神，“谁敢！孤乃太子，堂堂一国储君！”

    楚子衿刚要阻拦，长剑便横在了颈上，剑尖结了一点霜雪，森寒之意直蹿喉头，“别动，你若死了，更无人护着他。”

    纵使多年病痛缠身，夙渊也丝毫不减妖君威仪气势。

    方才一阵慌乱，黑衣帽兜早已掉落，露出疤痕横贯的面容。

    在家养伤的这些日子，他思来想去，确实不曾见过这张脸，但幻境里的那只黑猫，在记忆里出现过。

    “呵，夙渊，你不会这就觉得你赢了吧？”

    “自然不会。”夙渊弃了剑，走到他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楚、子、衿。”

    “你……”

    “小心——！”耳边响起倾陌的惊呼，余光瞥见一物什飞速袭来，夙渊闪身躲过。

    只见那断气的鲛人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飞身而起，倾陌挥动弦丝缠绕已然勒进咽喉，鲜血喷溅而出。

    濒死之际，小夭儿突然双目暴凸，白骨指尖剖开腹部，裹着微光的妖丹径直破开一切阻碍，飞入温思锦口中。

    糜烂的头颅被切下，咕噜砸在地上滚了个圈，大睁的眼珠朝着温思锦的方向，几刻前尚在轻笑歌声的小鲛人眼角逼出一滴红泪。生机卸去，血骷髅印顷刻腐蚀了身躯血肉，化作一滩混着黑雾的浓稠。

    惊变来得快，御妖师一不留神被温思锦挣脱了束缚，后者毫不犹豫张嘴吞下了妖丹，生不如死的刺痛在体内瞬间爆开。

    倾陌来不及多想，踢开鲛人头颅，飞奔入人群，“快！抓住温思锦！让他把妖丹吐出来！”

    温思锦吞下妖丹后身体渗出浓浓黑雾，惨叫伏在地面痛苦打滚，御妖师齐齐配合张开灵网，这时先前与倾陌起过冲突的袁兴也想分一杯羹，猛然从人堆里窜出势必拿下这功劳。

    然而他灵力微弱又生疏，法咒未成形，另一旁楚子衿从袖中忽地甩出三道乌黑锐刺，夙渊神色一凛结印化解了两道，剩余那来不及阻止，便裹着疾风直取袁兴后颈命门。

    “废物——！现在跑出来做什么！不要命了？！”倾陌及时赶来，腕间弦丝破空，锐刺擦着袁兴耳侧钉入墙壁石砖，刹那间碎成粉屑。

    便是这一疏忽打断，楚子衿趁乱掐诀，小夭儿遗骸的浓稠汇成骷髅状，一股神秘力量暂且压制了所有人的功法，四周黑雾弥漫不辨方向。

    “＊的！什么鬼东西？！”没了灵力控制，弦丝软软垂着，倾陌破口大骂。

    待黑雾散尽，众人灵力才逐渐回笼，但楚子衿与温思锦已同时失去了踪迹，只余地面一滩浑浊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