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虚空呼啸中,无数窸窣伴随着切入皮肉令人牙酸的声响,数双眼睛从亮堂明净的石柱映照下睁开来。

    打斗中的三人面面相觑。

    不待他们询问,那乌泱泱的人群便难掩激动,七嘴八舌:“混沌鼎撤走了,我们就紧赶慢赶循着扶宣大人的指引自轮回眼冲上了九重天!”

    “我还是第一次上仙界!”

    “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今日竟成了现实!”

    槲月眉心轻皱,随手化去弓箭,与扶宣对视一眼。

    混沌鼎乃是相戎的最后一道防线,怎会如此轻易撤出下界?

    “相戎……这是束手就擒了?”不知何人问了句。

    扶宣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按我对兄……相戎的了解,睚眦必报,争强好胜,只要有一丝机会就绝不会轻言放弃,更何况若是混沌鼎还在,即使我们三人突围入仙界,他的赢面也是极高。”

    空气一时寂静。

    正在此时,一抹绯影在彩霞闪耀的云朵外突兀升起,倏然闪过一轮。

    绚丽耀眼,仿若华光。

    “那是什么?”

    扶宣的眼睛在看到那抹绯影的一瞬间,脸色遽然僵硬。

    阵阵冷风吹拂,他恍然间化作一具石像,定格的表情竟然凸显出一丝——

    恐惧!

    “那是……飞升之兆!”

    此言像是一记炸弹在人群中轰地一声炸开。

    时临将她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握在手心,唯感到丝丝渗出的冰凉,神色愈发沉沉。

    飞升?

    相戎飞升成神了?

    这怎么可能?

    仙与神,看似只有一道界限。

    九重天上无数仙灵都曾差一步飞升成神,可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神明是世界的主宰,是天道的唇舌,是无敌的存在。

    众人目光倏然定在面色苍白的槲月身上,带着无可名状的渴望与……

    期待。

    “圣女,你……”

    时临宽大的肩膀迅速拦去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

    她的脸深埋在他散发着雪松气味的臂弯中,却只觉那些目光正火辣辣地炙烤她的脊背。

    扶宣火速下了决断:“你们跟我一同去清理其他余孽,防止相戎聚集仙界大军封死退路。”

    大军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跟着他走。

    只是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哎呀,圣女不是奉天道之命手刃逆天而行者吗?怎么如今相戎成神,那我师出无名,又有何意义?”

    “相戎如今力量大增,三界恐怕……真的保不住了!”

    “之前那些生灵和同胞岂非都白死了!”

    “要我说早就该与相戎谈和,何至于闹到今日无法收场的地步!”

    ……

    耳边逐渐远去的声音抬起她木然的脸。

    对呀,她不是天道选中的人吗?

    不是说……唯有天道的意志才能供起一座神明吗?

    那她又算什么?

    她点化了所谓的神谕,接受了南澧对自己身体的异化,又不论生死地跳进谯明洲拿到溯业莲,可这无法掩盖她依旧是个普通人的事实。

    该如何抗衡已经靠着血肉堆起修为长城的相戎?

    白灼灼的柱石像一簇簇火焰烫伤她的眼睛,只得匆忙转换方向。

    却不期落入一双深邃的目光。

    时临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腕骨,暴起的青筋像是一种浓浓的包裹,将她的灵魂温柔地收入囊中。

    “别怕,阿朝。”

    低沉的声线如严丝合缝的薄膜,缠紧了她因惶惑而松散的精神。

    “他还没有飞升。”

    飞升者,天有异象,绯云澄霞,以七彩光为霞帔被之,有兽音。

    虽然天有异象,却并未产生七彩霞光。

    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如此离奇景象。

    槲月精神一瞬灵清起来,相戎屠杀下界众生,修为已臻化境,却仍未获得天道的认可。

    也许——这是她的机会。

    即使是双刃剑,她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槲月捏住拳,回身与时临对视。

    他的眼神像是无垠汪洋,唯在她的身上波澜微漾。

    她的心一下就定了下来。

    笑道:“我要去打架了。”

    时临也笑:“没事,把天捅破了也不要紧,我一直在呢。”

    *

    仙界雾云四起,万籁俱寂,与维持了千万年的和平安宁不同。

    今日血光冲天,尸横遍野。

    是像乱葬岗一般的死寂。

    或许人人都想要和平,可大多时,唯有以杀止杀。

    踏进雄伟高耸的上清殿时,里面的人已等候多时。

    相戎深邃的丹凤眼微眯,食指微弯,将指尖一粒剥净的葡萄喂进怀中人儿的唇中。

    那人自如地将葡萄裹进唇齿间,嚼动时激起阵阵汁液,又柔顺地依偎进高大男子的怀里。

    时临望见那人相貌,顿觉如镐狠狠击在太阳穴,晕得发懵,不由退后一步。

    槲月纵使心中已有预想,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邈姨?”

    那媚眼如丝的柔顺女子,竟然是——李邈!

    自那日他们从仙界离开之后,便再未有一日停息,扶宣试图突破仙界禁制查看邈姨下落,却仍难得其果。

    扶宣在玉京时,曾收到过匿名信笺,唯有孤零零一行字——安好,勿动。

    故而他们再心事惴惴,也不敢贸然闯入仙界,唯等时机成熟,再将邈姨救回。

    想也知道,若想保住性命,该是如何委曲求全,畏葸娇嗔。

    只是如今真的瞧见,还是不免心中酸涩难当。

    时临却已然怒火冲头,手心一翻向前疾走几步,“相戎——”

    槲月连忙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看前方。

    那黑洞洞的大殿深处,正端端正正放着一口漆黑的鼎。

    相戎的眼睛藏身在那鼎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

    “圣女,本尊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率先开口,修长骨节卡在女子细白的下颌上,轻轻摩挲。

    李邈眼神都没分给他们一个,只专心地望着自己眼前人。

    “那真是我的荣幸,”槲月瞟了一眼李邈,轻哂,“不知等我,有何贵干?”

    相戎拂去袖口不存在的灰尘,轻声道:“自然是——了结千年前的一场遗憾。”

    他揽住黎缈的肩,轻轻将她放下,女子柔若无骨的手从他身上绸缎似的滑下,激起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槲月杏眼一眯。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巨鼎,其上尖叫撕咬的肉瘤分外可怖。

    “本君统领仙界万年,为三界和平厥功至伟,自不能与普通的一界之主同语,”话顿间他的眼神在时临身上扫过须臾,唇角微弯,“本尊为三界众民做的这些,不求回报,却只求一个公平,一个尚未降生的低贱妖族,何德何能承受天道神谕?”

    短短几句话,将槲月和时临骂了个透。

    他锋利的下颌轻抬,眼神被压成一条冷漠的线,在他们身上逡巡片刻,又若有似无地收回。

    “或许你们觉得本尊手段残忍,可那无关紧要,与本尊的功勋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无关紧要。

    成千上万无端爆成一团血雾,被投入漆黑鼎中的生灵,四个字便可蔽之。

    “本尊今日,便要将属于自己的神谕取回,向天道证明我的诚意。”

    最后一句话,他压低了声线,在凉气蒙蒙的大殿内回响,让人毛骨悚然。

    寂静。

    仿佛轻渺的雾气跌在地上都会炸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槲月忽然笑了笑,“所以——你真的还没有飞升。”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气温倏然下降,连带着混沌鼎都不安地发出嗡嗡声。

    身后殿门轰地一声骤然关闭,沉重的吱呀声仿佛是撬开脑壳的匕首,尖锐冷肃。

    槲月心中一跳。

    “飞升?我如今已经拥有齐天之力,还用得着什么狗屁天象来证明我的能力吗?”相戎脖颈暴起青筋,勾起笑容的脸部肌肉突突跳动,显出几分狰狞,“小贱人,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跳进鼎里,成为我的垫脚石,来日我统一三界之时,或许可以给你上柱香。”

    他这话轻佻中混着狠毒,无论是近乎明牌的嚣张还是冷酷的杀意都足以让人恐惧。

    很显然,他们没有退路。

    他已经拥有与神齐平的力量,至于飞不飞升,不过是天道一厢情愿的认同罢了。

    即使没有,他也足够成为三界主宰。

    时临下意识一动,就要拦在他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前。

    槲月却先一步握住他的肩膀,错身慢条斯理地踱步行至那鼎前,下巴微抬,与相戎眉骨齐平。

    两人各立一侧,看似不平等的高低位,却又在她漫不经心的眼神中悄然拉至平衡。

    她薄唇轻启,微眯的眼睛透出清冷的光,整个大殿都能听到她吐出的薄薄两个字。

    “我不。”

    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

    却又掷地有声,落子无悔。

    显得他那些郑重其事的威胁恐吓,几乎成了一场笑话。

    相戎眼神闪出危险的光,即使唇角再努力弯起,也难以遮掩他因愤怒而猛跳的青筋。

    “很好,反正只要你的丹田,你自己跳进去,或是我活活剖出来,扔进去,都是一样的效果。”

    绯色天穹下,混沌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相戎指尖凝聚的黑气带着无数尖叫幻音化作万千利刃,将白玉地砖割出道道深痕。

    他原地腾空而起,眉心骤然绽出一朵漆黑镶金的墨花,为他冷硬的五官平添几分妖冶。

    “天道不仁,那便让我——替天而行!”

    大殿中央仿佛有一团气流塌陷,向他们如刃飞转袭去!

    槲月与时临飞速对视一眼,便回身足尖轻点,反手结印,溯业莲在她掌心霎时绽放出刺目金光。

    那金光像是灼伤了他的眼睛,那一瞬怒气更甚,霎时间风云变幻,飞沙走石,天朗气清的仙界瞬间乌气弥散,薄暮沉沉,如同陷入人间末日。

    “贱人,拥有净化之力又如何?我偏要告诉世人,天道的选择是错的,”他脸上扭曲出一个尖利的笑,“我才是三界的主宰!”

    槲月手臂左右错开,在身前画了一个巨大的圆,最后结成印结,脚下轻踏虚空,向前翻转,同时推出一击与相戎那薄如利刃的黑气相撞,霎时相切,发出滋滋切入的声响。

    “你是什么东西,”她轻笑,“也配替天而行?”

    他双眸变得赤红,墨发缠绕飞扬,向她直冲而来,带着近乎恐怖的速度和毁天灭地的力量!

    那黑气袭近她面门之际,灵魄深处仿佛都在震动,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只觉得膝盖一软,几乎只有臣服,而没有反抗的冲动!

    他的力量……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淬了冰霜的眼不闪不避,在相戎嗜血的目光映照下,与他的黑气狠狠相撞。

    轰——

    苍穹震动,大地如浪涌翻腾,云翳裹着血色雷暴寸寸吞噬天光。

    这道贯穿寰宇的光芒几乎将昼夜劈成碎片,昼如子夜,夜如白昼,阴阳颠倒,百鬼夜行。

    硝烟之后,相戎弯起唇角。

    槲月直立原地,倏然喷出一口鲜血。

    “阿朝——”

    槲月轻动的眼止住了那人近乎颤抖的动作,只敢轻轻呼吸恢复气息,动一下五脏六腑便抽着疼。

    “你以为……你身负那劳什子的神谕,便能凭借可怜的修为凌驾于本尊之上?可笑!”

    他大手一挥,源源不断地黑气滚滚而来,如不断向前的车轮,碾压至她的面门。

    毁灭。

    这是他的力量唯一的代名词。

    她毫无疑问地卷入那层层叠叠的黑气之中。

    五脏六腑几乎被穿透。

    挤压和穿刺的疼痛翻腾丹田,仿佛有一双手如精密仪器,有条不紊地将她的丹田从身体里摘除出去。

    连带着那稀世珍宝溯业莲一起。

    翻搅、抠挖、摘出。

    她体内汹涌的灵力如同无源之水,随着脱体的一瞬,哗哗地流泻出去。

    她的心仿佛也空了。

    正在此时,王座上斜倚的女人娇滴滴地开口:“尊上,弄得血刺呼啦的,我都吃不下东西了。”

    相戎满意地望着她痛苦得搅在一起的五官,语气无比温和:“阿缈想如何?”

    “不如——”她眼珠子一转,“就投入混沌鼎中吧,我瞧着丢秽物,刚好合适。”

    “都听阿缈的。”相戎笑,手掌心一翻,便将已如破布般四肢软塌的槲月随手一扔。

    哗——

    鲜血满溢,倾泻入鼎。

    在赶来的无数人眼中,她双臂下垂,眼眸半阖,直直落入鼎中。

    黑暗,覆盖了一切。

    “阿朝——”

    “圣女!!”

    “不要啊!”

    无数凄厉绝望的声音仿佛成为了相戎这幕戏完美的谢幕,他享受地闭上眼,聆听属于他的最终胜利。

    扶宣眼眶发红,难以忽视自己心脏传来的神经疼痛,他与相戎四目相对,眼睁睁看着他轻轻吞下裹着鲜血的金色莲花。

    相戎满意地睁开眼,长指轻绕,在耳边转了一圈。

    “你杀了她?”扶宣明知故问。

    相戎淡笑,眼中甚至还有一丝温情:“我亲爱的弟弟,太感谢你在此刻出现在此,亲自见证兄长飞升的一幕。”

    扶宣浑身发抖,眼眶中浑浊泪珠簌簌滚落,“相戎,你所有的拥趸和信众已经被我们除尽,你以为自己还跑得掉吗?”

    相戎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乌压压的人群,“你以为……神明还需要所谓的信众吗?弟弟,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是斗不过我吗?”

    扶宣死死盯着他。

    他似乎很享受他的目光,哼笑一声,大发慈悲地解释道:“因为你太幼稚,永远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守护三界,能做救世主。”

    时临沉默地矗立在远处,手心掐出血痕才能止住他想要冲上前的冲动。

    他死死盯着相戎身后沉默的巨鼎,眼睛一眨不眨。

    “好了,时间到了,”相戎扭头,缓缓踱步向王座走去,“现在,你们惊扰了本尊领地,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须臾沉默,他像是觉察不对,猛地扭头,阴鸷的眼扫过现场每一个人。

    “为何没有?”他气定神闲的语气终于透出一分惊慌。

    “没有什么?”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没有……飞升?”

    他的脊骨猛地一麻,一连串的麻意直直传到天灵盖。

    众人骤然狂喜,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的目光,让他本就惴惴的心骤然跌至谷底。

    随后,他绝望地发现。

    天亮了。

    天边,绯色天际划过一道七彩霞光。

    有兽鸣叫,清亮如筝。

    他僵硬地转过脖子,大殿上方琉璃穹顶不断开裂,十二根盘龙金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道金光瀑布自天穹流泻而下,自成一体。

    槲月自金光瀑布中踏出半步,足尖悬在离地三寸处,褴褛白衣已化为素绡神衣,发间银铃一步一响。

    浑身凝结着万道星屑,背后焚起冲天业火,垂眸俯瞰间,仿若神祗。

    她周身所浮空气仿佛都停滞脚步,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时空。

    众人几乎是无法克制地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互相拥抱痛哭,像看救世主一样狂热望向目无下尘的神女。

    “是圣女!是槲月啊!她没死!”

    “我们有救了!”

    “她……是不是飞升了?”

    “她好像才是真的飞升,我看到彩霞了!”

    “你——”相戎难以置信地扭过头,脖子转得咔咔响,“飞升了?”

    这几个字光是从唇齿间挤出来,都像花尽了他全部力气。

    槲月脑袋微微一歪,严肃的神女流露出一丝俏皮。

    “相戎,你用了那么久的混沌鼎,没想到它才是我成神的最后一步吧。”

    相戎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扭头,却与黎缈充满恨意的眼神相撞。

    呲——

    一个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突兀响起,那人浑身揉着药气的香味仿佛还未散尽,便被冲天腥臭气所掩盖。

    他的黎缈抽出手中利刃,脸上出现了近乎变态的笑容。

    “你……背叛我?”相戎怔怔问,“你早就知道……混沌鼎中有成神之秘?”

    槲月落入鼎中时,便被无穷黑雾牢牢裹住,无数肉瘤贪婪地张大嘴,尽情吸食她的血气,啃食她的肉。

    无边痛楚吞没了她,从心底里生发出的疲惫让她只想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

    那鼎在她无神的眼中逐渐远去。

    可此时她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一个什么声音。

    细微,轻巧,像是一种敲击。

    踏、踏、踏。

    她艰难扭过头,却见那铜鼎底部三足所立之处,仿佛有什么藏在肉瘤之下。

    在啃食的痛楚和贪婪的腥臭中,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簇火。

    混沌鼎的炼化之源。

    烈火灼烧,凤凰涅槃,她青筋暴起的痛苦呻吟都被肉瘤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巨鼎之中。

    她突然想起了元翁和菘蓝所说,逆转阴阳,化解乾坤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己身,饲众生。

    血肉可逆转乾坤,发起阴阳倒转之阵,直至——

    故事开始的那一天。

    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牺牲。

    所以她甘愿牺牲,天道才会允许她拥有对抗相戎的资格。

    所以她,最终还是飞升成了天地间最后一尊神明。

    黎缈冷笑着后退,也许是天光过亮,也许是五味杂陈,她的眼底浮起水光。

    一字一句望着他难以置信的眼道:“相戎,你不配成神。”

    “凭什么?!我比相羿那个只会邀买人心的东西差在哪?父神宁愿死也不愿传位于我,我偏要向他证明,我才是能带领仙界走向振兴的那个人!我扩充势力,培植党羽,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从未有失,”他无视自己身上那把匕首,向前一步怒吼,“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为什么我杀了相羿,你就不爱我了?”

    “你还是不明白,”黎缈淡笑,“我爱的是那个年少时会因为我差事枯燥,而日日来陪我解闷的相戎,是那个说愿意与我生生世世的相戎,是那个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相戎,而不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甚至将整个三界都作为你的筹码,踩在脚下的魔鬼!”

    沉默须臾。

    她的眸中浮起希冀。

    相戎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生生将匕首从自己身体里拔出,语气是森然的平淡:“我不曾变,变的是你,黎缈。”

    他举着匕首,向她猛地刺来。

    她在原地,就那样充满悲伤地望着他。

    一道金光生生掀翻了他,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在地上,白玉地砖被碾得粉碎,他生生吐出一口鲜血,带着破碎的内脏。

    隐约中,他见长袍一扬,一双长靴施施然踩住他的胸口,那笑容亮得灼目。

    “这局,你输了。”

    槲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眉心的莲花印记亮得发烫。

    他败局已定。

    相戎呸出一口血,死死盯住她的眸,突然咧嘴森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让整个三界为我陪葬吧。”

    此言一出,堂中遽寂。

    沉默滋生恐惧。

    她琥珀色的瞳眸一眯。

    相戎浑身却如充气一般猛地胀大,她的力量几乎摁不住他,像气球一般往上空飞去,浑身的黑气愈来愈重,浓重的杀气挤占溢满仙界充盈的灵气。

    “相戎,住手!”黎缈惊痛之色映在他眼底,相戎弯起唇角笑了笑,随即加速向上飞去。

    槲月闪身追去。

    只见他身形已经膨胀到一殿之阔,浑身腐肉堆积,晦气丛生。人皮在浊气的冲刷下绷成半透明色,里面无数张脸仿佛要尖叫着冲出。整个仙界摇摇欲坠,瓦片崩塌,柱石倾倒。

    在狰狞的狂笑之中,他浑身猛地使力。

    众人皆连连后退,面露恐惧。

    三界大能此刻竟如凡间稚童,眼睁睁看着三十三重天被染成墨色——直到那道金虹刺破永夜。

    那一人踏碎虚空而来,冲进那几乎凝成实质化溢满九霄的黑气之中。

    她发丝被黑气所缠,燃透了便化为一缕尘埃落进凡尘。她的素绡神衣还没捂热,就被黑气所蚀。

    她的手掌贴上相戎心口时,声音像是裹挟着远古钟磬之声在天地间共振。

    “你以为浊气就是天地的终结?三界都在你翻手为云之间沉浮?”她轻笑,“你太自大了,相戎。”

    她掌心猛地爆发出万丈光芒,相戎惊恐地发现自己周身的浊气竟然在她金光的侵蚀之中,逐渐凝成实质化的黑晶,又在刹那间开裂,碎作漫天白蝶。

    “你居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丹凤眼猛地瞪大,“你为何会帮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你以为你的人生就不是被安排的吗?你以为……你真的是天道选中的救世主吗,一切不过是轮回,是循环,是无可避免的悲剧!”

    他仿佛从灵魂深处溢出的颤抖和嘶吼,也丝毫没有让她的眉眼动一下。

    直到一切结束。

    那些颤抖的生灵,在密密麻麻飞舞的白蝶振翅间簌簌而落,如星光坠入凡尘。

    人间,曾在田间地头骤然爆成血雾的稚童迷茫地望了望,咬着糖葫芦笑着走过长街。

    曾在混沌鼎中被肉瘤吞噬、痛不欲生的灵魄从忘川河中渡过,提上一盏长明灯,一无所知地排队行过奈何桥。

    曾被黑气侵蚀身躯的石妖挠了挠脑袋,高高兴兴地回到世居的峡谷之中。

    最后一丝黑气化作甘霖洒向焦土,整个三界都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冷冷清清。

    霞光如织女的金梭刺穿云层,撒入人间。

    刺穿薄雾的欢呼声上达天听,无数人都流下劫后余生的欢喜眼泪。

    槲月怔怔立在倾泻的天光中央,垂眸望着掌心泄出金光的裂纹——她净化了相戎身躯中的所有浊气,借自己的肉身和浊气发动了逆转阴阳的阵法。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她才对着洁净的虚空无声地笑了笑:“我从不为他人注目,只为自己。”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喜极而泣,望着她的目光都充斥着无限信仰。

    三界仿佛真的匍匐在她脚下。

    她弯起唇角。

    青白素绡在明亮天光中飞扬。

    起初是几滴红。

    接着便如雨点般浠沥沥落在衣角、地面。

    如潮湿的梅雨天打湿的青瓦,泛着潮气。

    那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落下。

    她在半空中沉沉闭上了眼。

    意料之内的,她落入一个有雪松气味的怀抱。

    胸膛震动,却极力压制。

    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满眼的泪。

    她问:“怎么哭了?”

    时临握住她肩膀的手背青筋膨出,手上也沾了血。

    “阿朝,”他的话都难以成调,嘴唇抖得厉害,“求你,别走。”

    扶宣和黎缈蹲在她身边,悲伤地注视着她。

    槲月涣散的瞳孔只映着他一人的倒影,吃力地弯起唇角:“你忘了你说过……我把天捅漏了,你也能……给我兜底。”

    时临不住点头,往日混不吝的桃花眼此刻唯剩悲伤。

    他苍白的嘴唇努力扬起,颤抖着伸出右手轻轻抹去她唇角的血迹,又把她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我记得。”

    她的身体渐渐开始消散,他的手搂得更紧,仿佛沙漠中捏紧一捧沙视作海市蜃楼的旅人。

    越努力,沙漏得越快。

    在此刻,她听不到耳边呼山啸海的祈福和祷告,看不到那些跪下向她道谢的众生。

    她只能看见他。

    “我相信你,阿临。”

    她嘴唇翕动片刻,极低极低地逸出最后一句话。

    随后她便化为漫天飞舞的白蝶,与尘烟暮雨一起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就好像她从未存在于世间。

    最后一尊神明,也在完成她的使命之后,陨落了。

    时临怔怔望着短暂驻留肩头的白蝶。

    须臾,一滴眼泪从下巴滴落,垂坠在白蝶纤细的翅膀。

    少年勾起唇角。

    “阿朝,你等等我,别走得太快。”

    黎缈茫然的目光轻轻扫过虚空,曾经仿佛有身影在那里驻足。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

    ……

    三百年后。

    最近松陵镇新开了两家戏楼,新出的说书大受欢迎,隐隐要成为妖界最受瞩目的说书之乡。

    一羁旅人路过,行入歇脚,看见一楼二楼人满为患,满堂喝彩。

    不由诧异:“这是说的什么书,竟如此叫座?”

    旁边叫的最欢实的一女子回头嗔他:“你竟不知?这讲的可是槲月神女率领大军打上九重天,杀相戎救众生的故事啊!人妖仙三界都在讲,人界女皇还亲下了谕令,彰其为近百年最好的作品呢!”

    “对呀,听闻仙帝扶宣也是槲月神女的至交好友,隔三岔五就要听这出书,怪不得火遍三界呢!”

    “槲月神女?”那旅人也是一喜,却见那女子虽生了人相,妆容却十分怪异,不由哽了哽。

    见他感兴趣,那女子更兴奋,吵吵嚷嚷地把他推至一旁,低声道:“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也是见过神女的妖,当时我还救了她呢!”

    “三娘你就别吹牛了,你那小河沟屁大点地方,还能容得下神女这尊大佛?”旁人嘲笑她。

    三娘横他一眼,“你懂个屁,山沟里才能飞出金凤凰呢!”

    旅人好奇道:“所以……神女真的陨落了?”

    闻言,三娘的神采也耷拉下来,旁边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那谁知道啊,不是说神女为三界献身杀相戎,发动阵法,灵魄都魂飞魄散了吗?”

    一人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但我听说……当年还留了一缕神魂,投入凡间了吗?”

    “怎么可能?”众人嗤他,“魂魄都碎成一片一片的,捡都捡不回来,没听说过神明陨落还有转世一说的。”

    那人不服,舌战群儒,一时吵嚷之声盖过堂上说书人。

    正在此时,一清亮女声竟出奇地压住了嘈嘈切切的议论。

    “夏日火旺,诸位可要消消火气,不如我请诸位喝碗凉茶吧,人界进回来的新玩意儿,香的很。”

    众人诧异瞧去,只见一双笑眯眯的眼藏匿在折扇之后。

    白扇翻飞之间,恍露一丝灵动狡黠的笑。

    她身旁跟着一长身玉立的少年,乌发鹤氅,面如冠玉,却唇角发白,仿佛带了几分病容。

    此时正微笑望着那踱入人群叽叽喳喳的少女,眼神不曾挪动一分。

    堂内气氛一时更加热烈,笑闹之声穿透房顶,直上九霄。

    夏日晴,绿荫盛,日影斜,槐蜜香。

    熙来攘往,正是好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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