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福尼亚的汽车客运站,跟所有的客运站一样,自带一层岁月的包浆。抬头入眼的便是蓝底白色的宋体字,3个售票窗口,每个窗口用不锈钢栅栏分开。
3号窗口,扎着马尾辫的阿姨带着一个小男孩在排队,趁着家长不注意,男孩估摸着有五六岁了,还穿着开裆裤,爬着骑到栏杆上。
钟慧抿住嘴角,视线上移到小男孩的脑袋瓜,然后横扫到售票窗口。
“最早一班到中甸的车是几点?不要加保险,一个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八点半。没有保险八十二。”
大理到中甸车程有五个多小时,途中应该至少会停车一次,可停车时间和停车点都不能确定。钟慧决定买点零食带着。虽然现在消化不好,但是出来玩,饿肚子是不可能饿肚子的。
在客运站旁边的小商店里买了一瓶饮料,顺便问老板借了一点白开水。
客运站站前广场上有三四个小摊,分布在广场边缘。钟慧走了一圈,一个卖烧饵块的阿姐看起来特别干练,钟慧心里默念“就决定是你了”,烹饪食物的人合不合眼缘很重要。
饵块饵丝都是米做的,饵块形似北方的饼,口感更加软糯。阿姐熟练地夹出一块饵块放在烤网上,炭火舔舐着饵块下层,饵块慢慢鼓起一个包,翻面后稍烤一会就可以刷蘸料,加配料。
“阿姐,给我加一块里脊、一根烤肠,配料都要,腌菜膏少放一点点哈。”
阿姐腼腆一笑望着钟慧,“好嘞。你不是我们这的人吧,吃不惯腌菜膏。”
“还可以,我怕腌菜膏加多了咸,一会儿坐车不能多喝水。”水喝多了就要上厕所,一个人出门上厕所很麻烦的,何况一会儿是在巴士车上。
饵块裹不住里脊、烤肠,不怕,塑料袋扎紧点就可以。钟慧拎着又透又薄的白色小塑料袋,心满意足地离开,准备进站。
钟慧上车的时候已经接近巴士出发时间,行李舱几乎塞满,她不得不求助司机才把登山包塞进去。
按照纸质车票找到自己位置,竟然看到旁边坐的竟然是在售票处碰到的阿姨跟小男孩。阿姨一看到旁边来人,立马把小男孩从钟慧的位置上抱过去,放在自己的腿上。
五六岁小男孩的体重已经不轻,又正值调皮的年纪。钟慧根阿姨点头示意,落座,看到司机后面空着的座位,心理默默祈祷。等车驶出客运站,那两个位置仍然空着——幸好,钟慧果断转移到前排。
巴士晃晃悠悠,在拥挤的城市道路中穿梭,道路两旁建筑越来越少,钟慧的眼皮也越来越沉。
等钟慧被电话铃声叫醒的时候,巴士恰巧落入群山的合抱之中,藏族大哥浑不在意地一边讲电话,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在这笔直的高架桥上看不到任何其他车辆。太阳隐匿在山那头,云层替他遮挡,山谷还是被映得发亮。
“喂,妈妈。”嗓子干,钟慧的声音有点哑。
“喂,姑娘,今天在哪里?”
“今天从大理去中甸,还在大巴车上,下午就到。明天去徒步。钟女士,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接到自家妈妈主动打来的电话,钟慧一口气汇报动态。
钟女士不搭茬儿,“少吃点,好好玩,回来告诉我”。接连几个短句,小钟女士这边厢还在思考跟妈妈说点什么有趣的,那头电话已经挂了。
钟慧若无其事地:“好的,妈妈,拜拜。”
钟慧从小就感觉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跟别人家的不太一样。当她试图从脑海里调取儿时记忆,那些画面似乎是以空间为单位存储的。
有镇上唯一一所小学,跑道上铺的是灰色砂石,操场上自然长出的野草,被学生们踏得稀稀落落,背着双肩书包的小女孩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熟悉的门卫爷爷不得不叫她出去等家长,于是小女孩一步一个脚印,背着书包挪出学校,等在路边绿化道里,等到光线从这条街完全撤退。
有门口是一大片田地的四合院,爷爷最喜欢在傍晚的时候给菜地浇水,奶奶煮好了晚饭,吩咐小女孩叫爷爷回来迟来,于是单脚踩在门槛上抱着门框的小女孩,鹦鹉学舌地呼喊“家来吧,吃晚饭了”。昏黄的钨丝灯泡,垂在四方桌的上面,映出祖孙三人的影子。
钟慧的爸爸妈妈游离在每一个空间单元的边缘。
是夜幕终于降临,那辆红白色的弯梁摩托终于拐过街角,停在绿化道边。
是一年将了,除夕的团圆饭桌上,两个人不知所谓的争吵还是爆发,等不及新年。
在每一个储藏快乐的空间单元里,钟慧的爸爸妈妈始终在同她玩一个盛大的捉迷藏游戏,在每一个日与夜、旧年与新年的交替里,钟慧积攒着所有的期待,然后等到一个鬼突然出现。
……
下午四点的暑气没有消散,钟慧从客运站出来,走到阳光底下,咬咬牙还是选择打车。其实预定的青年旅馆并不算太远。出行在外,三公里以内的旅程,钟慧都更倾向于走路。
出租车停在中甸古城西边,不足一米宽的石阶,灰不溜秋,很不起眼,约有一层楼高,通向古城景区内部。青年旅馆就在石阶尽头一百米的地方,四合的院子,共有三层,前台和公共空间连在一块,前台旁边有一个小门通向隔壁,似乎是旅馆老板开的酒吧。
拿着房间钥匙打开宿舍门,看着褪色的储物柜,生出绿苔的墙角缝隙,钟慧不由对自己说“六十一晚,要什么拖拉机,能洗澡就行。”
说起来,钟慧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青年旅舍爱好者。打她十八岁独自出远门开始,无论到哪个城市,青年旅舍的四人间总是她的第一选择,她曾经还买过好几年的国际青年旅舍会员。
到达一个城市,探索当地的青年旅舍,早已是钟慧的习惯。青年旅舍好像是散落在各地的青年游人公社,卫生、舒适而节俭,大家平等、互助。偶然的相聚,自然地珍惜。或许这家旅舍在倡导另外一种国际青年旅舍精舍也未可知。
简单地收拾后,趁着太阳没下山,几个青年人约着一起去吃网红的老奶奶腊排骨火锅。
其中有两个单车骑士,一个从广西出发,一个从贵州出发,相遇在中甸,目的地一个在西藏墨脱,一个在新疆阿勒泰。
钟慧一边听他们嘻嘻哈哈地讨论骑行计划,一边琢磨这腊排骨的做法。
腊排骨的味道并不陌生,跟钟慧爷爷做的咸肉在风味上有相似之处。随口跟老板打听腊排骨的做法,说是很简单,用盐和香料腌制,风干透即成。
钟慧暗自点头,做法确实相似。爷爷腌咸肉,只加粗盐,不加香料,风干足够时间,等待香气浓缩。
或许是腊排骨店过于红火,材料不够,排骨吃起来有股淡淡的没风干透导致的臭脚丫子味。钟慧吃了几口就停筷,专心听他们讲故事。
“雪山为城,金沙为地”,中甸小城吸引了内外无数游客聚集在此。
人行道上摩肩擦踵。钟慧跟一群人告别后,脚步匆匆,回到刚刚路过的十字路口,视野开阔起来,向西北望去,连绵的雪山远远矗立,山尖上晕染了瑰丽的颜色。
交错的人群熙熙攘攘,路过永恒的雪山。
旅行是无数个像这样静默隽永的时刻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