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第一次见到陶夭的时候是高一的新生报道日。

    离开学还有三个礼拜，那天是去交学费的。

    东县高中离林蔓家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送她过去的出租车是隔壁丁大伯家的。

    赵芳芝坐在副驾驶上，和丁大伯闲聊着。

    林蔓则沉默的坐在后面，带着耳机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一晃而过的树影。

    风从大敞的车窗里吹进来，哗啦啦的响。

    “……蔓蔓，蔓蔓！”赵芳芝突然叫她，估计是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回应，语气有点不悦。等她摘了耳机看过来之后才继续道，“你大爷问你话呢。”

    这些大人能问她什么问题，左不过是关于学习，关于成绩。

    林蔓老老实实的把中考成绩报了上去。

    “530.5……”沉默了会儿，丁大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着惊诧与惋惜，“那不就差了零点几就能上一中了？！”

    她早就听惯了别人对于这件事的惋惜语气，见其后的闲聊渐渐的不再关于自己，林蔓又将头转了过去。

    婆娑的树影闪烁了一阵便没有了。面包车驶进了小镇的街道里，越靠近高中的路段越拥挤，最后竟堵得水泄不通了。不得已只能将车停在了外面，两人走了过去。

    东县高中大门口拉着“欢迎2017级新生报到”的红布标语，林蔓抬起头看了好一会儿，又回过神来，环顾了下四周。

    学校不是很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这是她对这个陌生环境的第一印象。

    还有一个印象：人多。

    交学费的队伍排得老长，还陆陆续续有人挤进来，所有人都堆在东北方向的这一所教学楼前。家长，孩子，喧闹一片。

    嘈杂的人声透过耳机钻进耳朵里，和音乐混杂在一起。声音很大，却什么也听不清。

    林蔓默默调高音乐的音量，随着队伍前进了几步。

    不知不觉的，她跟着队伍移动到了教学楼里面。

    现在排在第一个的那个女孩子像是刚交完钱，往旁边闪了下，收拾好东西挎上包转过身向门口这边走了过来。

    林蔓的视线跟了她一眼，收回来，又跟了一眼。

    那个女孩子瘦高瘦高的，扎着高马尾，留着薄薄的刘海。

    漂亮得……就像个爱豆一样。

    对，她对这个女孩子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漂亮得不像个普通人。

    虽然她带着口罩，但林蔓就是感觉，她很漂亮。

    不管是着装，还是她给人的那种感觉，都不像是他们这种小县城里应该有的漂亮。

    或许是因为这一眼太惊艳了吧，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个女孩腿很长，穿着一件黑色阔腿直筒裤，上衣是一件白色的露脐吊带，外面懒散披着的大号格子衫从肩上滑落到手肘上，露出的皮肤雪白雪白的。

    路过的时候，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女孩偏头看了她一眼。

    仅仅是一眼，可能她俩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可那时，当林蔓的视线撞进女孩淡如水的眸子里时，她还是小小的吃惊了下。

    女孩的眼睛也好漂亮，可能是因为带了美瞳吧，瞳子亮晶晶的，蒙着一片梦幻的亮晶晶的粉紫。

    一直等在门口的那个男生见女孩走过来便立马迎了过去，伸手将她那件滑到手肘的格子衫往上提了提。又说了句什么，勾着她的肩走了出去。

    那个男生是她的男朋友吧，看样子也不比她们大多少。

    林蔓收回视线。

    有些事的发生，也不过一两分钟，却足以让人记得好久。

    等林蔓第二次见到陶夭，则是九月二号返校那天下午。

    那天是周六，高一要比高二高三早开学一天。可即便是这样，学校里还是挤满了人和车，还有行李箱。

    学校还没有发校服，学生们都是穿着私服进来的。五彩斑斓光鲜亮丽的，不再像初中那样清一色的蓝白色。

    林蔓早早地就到了宿舍铺好了床铺，呆坐了好久才有第二个人进了来。

    女孩子长得小小的，可可爱爱的，穿了一件白底的碎花裙子，推着一个恨不得比她还要高的行李箱气喘吁吁的挪了进来。却见着宿舍里竟然有人比她来得还早，惊讶之余就有点尴尬：“嗨。”

    “嗨。”林蔓局促地站起身来，干巴巴的笑了笑。

    她有些尴尬的揪了揪衣角：和这个女孩子比起来，自己这一套黑裤子和迷彩T恤的搭配似乎太土了些。

    她不是个会搭配的人，她只喜欢穿大上好几号的衣服，好把自己那并不漂亮的干瘪身材遮起来。

    林蔓正在那儿尴尬着呢，就又有人进了来。

    是白裙子女孩的爸爸妈妈，一人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来。

    “呦！小同学，怎么就你自己啊？”那个阿姨一边将箱子放到地上一边笑盈盈的问她，很是热情。

    可林蔓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打得措手不及：“嗯……对。”然后就再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了。

    赵芳芝上班的那所服装厂这几天在赶货不让请假，就拜托了隔壁家丁大伯送她过来。

    林蔓不愿意麻烦别人，而且她搬的东西也不算太多自己能处理得过来，到学校之后就让他早早回去了。

    阿姨没再多问什么——她还有她自己孩子的事情要忙活。

    林蔓呆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忙点什么也不是闲呆着也不是。最后只能逃似的出了去。

    在这个都是陌生人的陌生环境里，她就像一条被吊上岸来又被狠狠踩进干涩泥巴里的鱼一样窒息。

    可不去宿舍的话还能去哪儿呢，去外面吗？

    外面有更多的人，那感觉更让人置息。

    最后她只能去了教室。

    高一的教室在新楼里，那栋旧楼是高三年级的，她差点走错了。

    不过好在教室里没有人。

    她挑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沉默地看着窗外嘻嘻嚷嚷的人群。她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大脑放空，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窗外有风拂过，白蜡树的树枝就带着树叶一起轻轻摇晃。风从窗子吹进来，吹起了点点浮灰。

    陶夭走进教室就看见了靠窗坐着的那个女孩子。

    听见有响动，那个女孩便看了过来，看到陶夭的时候就有点尴尬。

    陶天没去管，自顾自挑了靠墙那边最角落的位子，自顾自拆了包纸巾擦干净了桌椅，又自顾自坐下去掏出手机继续看昨天没完的小说。

    学校是不充允许带手机来的，可陶夭却觉得无所谓。

    自从有自己的手机以来她就开始往学校带了，老师都不怎么管。

    数室里依旧很安静。陶夭趴在桌子上安安静静地看小说，连呼吸都是安静的。

    林蔓坐在那边，回头了几眼。

    这个女孩就是那天她看见的那个漂亮女孩吧。

    她果然很漂亮。

    她今天没带口罩，林蔓就得以见到了她的真容：薄薄的嘴唇，精致高挺的鼻子，漂亮的眼睛。她是近视吗？带着一副金丝眼镜。

    发型还是和那天她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扎着高高的马尾，发丝收紧处套了个蓝色的大肠发圈。

    穿着的浅蓝色卫衣的袖子被挽到了手肘处，晶出的小臂又细又白，正搭在桌子上。葱白的手指握在手机上，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她应该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嘴角勾出了个好看的弧度。

    突然，那个女孩的目光越过手机定在了她的身脸上。林蔓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在她扯出个干巴巴的笑之前，那个女孩突然又把视线收回去了。

    林蔓尴尬了。

    当她看到那个女孩的男朋友走进来坐到她旁边时，她就更尴尬了。

    三人行，必有一灯泡。

    林蔓就是那个灯泡。

    她又把头转了回去，却再也没有心思看什么风景了。想装模作样看个书吧，又却想起自己慌里慌张的跑出来什么也没带。

    (尴尬）?。

    她又自暴自有地想：睡觉吧！

    笑死，根本睡不着。

    她没有什么偷听的癖好，可那个女孩和她男朋友说的话总是像个不听话的气球一样慢悠悠地飘过来，炸在她耳边。

    “你不走吗？”陶天的意思是他这个非校内人士应该离开了，“你不怕老师说你啊。”

    “不着急。”李朝阳慢悠悠地掏出手机来打开了游戏——他还想再多和陶夭多待一会儿。

    “TiMi——”

    他的手机音量调得挺大的，清脆的游戏启动炸响在安静的空间里，吓了林蔓一跳。

    陶夭从包里指出耳机扔给他，又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示意他带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个小姑娘在睡觉呢。

    林蔓缩了缩脖子。

    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安静得只剩下了他们的呼吸声。

    林蔓趴在那里装睡，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班上的人已经来得比较齐了，乱哄哄地吵作一团。

    她旁边的座位没有人，还在空着，周围几桌却都坐满了。她直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突然后背被人戳了下，她回头。

    “嗨，小舍友。”是那个白底碎花裙女孩，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她的同桌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嗨。”

    “嗨。”林蔓僵硬的扯起唇角，干巴巴地回应。

    在这之后她们就没有什么对话了——碎花裙女孩继续和她同桌打闹去了。

    林蔓只好转回去。

    她自己坐在那里，孤零零的，连个同桌都没有。

    她突然觉得挺落寞的，有些委屈。

    这就好像周围的人都是彩色的，只有她自己是落寞的灰色，与周围明艳的世界格格不入。

    突然，有个人的出现点亮了她的头顶上的橙黄色的暖灯。

    “哎？林蔓？”

    听见有人叫她，林蔓转头看过去。

    赵敏旻站在旁边，见着同桌是林蔓，不免有一瞬的惊讶。可很快就接受了事实，问：“你旁边没人吧？”

    “啊，没人。”林蔓看着她，看着她把书包放进了桌兜里。

    赵敏旻和林蔓是一个初中的，虽然不是很熟，但倒是可以说上话。林蔓心里就突然轻松了。就好像是赵敏旻及时出现，给她紧紧束缚着的心脏松了绑。

    班里本来是乱糟糟的，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接着，有个小老头拿着教案进门。

    坐在陶夭旁边的王子言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老师来了!”

    陶天“啧”了一声，把手机塞进书包里。

    “同学们好，啊。我呢，就是，啊，你们高一这年的班主任。”小老头每说一句话就要“啊”一声，听得人想笑。

    他边说着，边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字——“王生”。

    “你们可以叫我，啊，王老师。”接着他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啊。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王子言准确地预判了小老头的每一个"啊”，自己把自己逗得趴在桌子上笑了半天，又不敢笑出声，憋得很是辛苦。

    陶天看着他笑得跟有那个大病似的，无奈到跟着笑了。

    嘴角微微扬起，抬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那个女孩子。

    嗯？睡醒了啊。

    陶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可能是因为她总是看自己？

    她也搞不明白了。

    但现在那个女孩没有看她。她在和她的小同桌偷偷摸摸的聊天。

    “我是咱们班还有隔壁六班的语文老师，啊。”小老头如此介绍自己，又哇啦啦说了一大堆。

    “你看吧，我就说这小老头是语文老师吧。”赵敏旻一脸的胸有成竹，小声对林蔓炫耀着——她刚才仅仅是根据老头的板书就准确地判断出人家的具体工作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头的板书写得是真的很不错，苍劲有力又不失美感，一看就是老练字达人了。

    老头哇啦哇啦地说完，又让所有人挨个站起来介绍自己。

    王子言低下头，用口型冲陶夭“喊”了句：“什么老套环节啊这是！”

    陶夭也是一脸赚弃：她也觉得这个环节老套得很。

    况且，她社恐，不想介绍自己。

    林蔓也社恐——她是真的社恐。

    她在心里把自己的介绍词重复了一百遍，手心都攥出汗了。可真当轮到自己的时候，她还是紧张得要死。

    “大家好，我叫林蔓。很高兴认识大家。”然后，就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那个女孩的声者清清亮亮的，自我介绍词也规规矩矩的。语气很清冷，听起来就很学霸。

    原来她叫林蔓啊，陶夭想，感觉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她问王子言：“那个林蔓，是不是成绩很好？”

    王子言瘪了瘪嘴，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嗯。听说以前年年是郝林庄初中的第一，不知道咋就考到这儿了。”

    陶夭“哦”了一声：学霸呀！那我还是别打扰人家了。

    本来她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呢。

    那个白色碎花裙女孩叫李冉然，林蔓回头看她。

    李冉然冲她笑了下。

    李冉然的同桌叫张言，感觉是个很高冷的女孩子，不苟言笑的。

    全班的自我介绍进行到一半主持人就不见了——刚才小老头被叫出去开会了。可流程还得继续，再越来越乱的气氛中，次序不知不觉到了靠墙的那一排。

    林蔓的目光不由得锁定在那个漂亮女孩身上。

    漂亮女孩的身边现在换了个男生坐着，看样子关系应该挺好的。

    他俩在聊着什么，有说有笑的。

    马上就到她做自我介绍了，那个漂亮女孩一下拉下脸来，站起身。

    “大家好，我叫陶夭。很高兴认识大家。”

    接下来依旧是噼里啪啦的掌声，不同的是这中间多了几声口哨和叫好。

    那些起哄声是几个男孩子发出来的，带头的正是陶夭的同桌。

    陶夭白了他一眼。

    “原来她就是陶夭啊……”赵敏旻恍然大悟后很吃惊的样子，李冉然也有些惊讶。

    “怎么了吗？”林蔓忍不住好奇，拉了下赵敏旻的袖子。

    “她，陶夭，李家镇初中的校花来着。”赵敏旻拧眉，一脸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挺风云人物的。”

    “哎，就是前几年，那挺出名的‘李家镇初中有俩男的因为一个女的在校外打架还把警察招来了’这事，你知道吧。”李冉然戳了戳林蔓的后背示意她转过身来，“女主人公就是她。”

    “啊？是她啊？”林蔓前桌的那两个女生也转过头来，加入了这场讨论。

    听着她们的谈话，林蔓有些动摇了。

    她望向着那个名叫陶夭的女孩。

    那个名叫陶夭的女孩依旧面无表情的，似乎是己经习惯了这些流言蜚语的攻击一般，冷漠淡然低着头，好像在玩手机。

    即使她旁边不远处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窃窃私语着，她也是那副平淡的样子。

    林蔓看着她，有些疑惑了：她……是那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