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nda,我想做根和立柱花纹一样的爬架,给我的爱猫玩闹消遣,你看看,是不是非常有艺术感?”
留着络腮胡的意大利人用蹩脚的中文说,手指在双唇上反复摩挲,“再来些大面积的波点?天哪我敢肯定,这是世上最受喜爱的猫爬架!”
“当然,您的审美向来很好,爱猫同样慧眼识人,能遇到您这么好的主人,回去我就做个设计稿给您过目……”
天花乱坠的夸奖漏了风似的钻进耳缝,跟在后面的邬云忍不住抽搐嘴角,疑心卢浮宫的屋顶会不会突然被佛祖掀开,给这俩人撒撒花瓣。
“小姐,你影响我看画了。”
“啊不好意思。”
穿过陌生面孔的注目礼,有那么几秒邬云都想干脆跑出博物馆得了,省得在这受气。
但本着“干一行爱(演)一行”的极高道德感,她还是站在了同公司著名家具设计师Amanda的身边,仔细聆听客户提出的各种要求。
Amanda?你本名胡姿不好听嘛。
胡姿,大胡子。
邬云瞥了眼正在与客户侃侃而谈的某人,稍稍瘪嘴。
看上去关系普通的同事二人经历过短暂的校园恋爱。以当时种种幼稚的行为,分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当时的大家太过年轻,谁都不愿低头认输,到最后场面闹得十分难看,邬云被迫和家里出柜,断了一切经济来源,整个假期都在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发愁。
好不容易新学期返校,胡姿也不见了踪影。
据说是去了国外留学。
邬云以为此生再不会遇见这个混蛋,未承想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两人鬼使神差地成了工作伙伴。
于是乎,好不容易做到销售经理的邬云,只消大设计师Amanda开口,就得被迫跑到F国打工。
果然应了那句,前任还是死了好。
头顶乌云的邬云目光幽怨,西装裤下一双瘦削的脚踝不安扭动着。
临时买的平底鞋不知何时磨掉脚后跟一层皮,叫人无法安生。
痛死我算了。
邬云自暴自弃地想。
“Yun,告诉我代加工厂沙发椅的具体清单……”
“嗡嗡——嗡嗡——”
“不好意思Mr. Cuardi,我先去处理工作,你们二位继。”
收到信息的邬云心中暗喜,轻飘飘发言:“清单昨天下午就发你邮箱了。”
“是嘛,那我看……”
谁管你。
懒得听废话,小巧的个子灵活转身,顺利拐入人群中。
——这已经是最优惠的报价了,烦请您再考虑看看
——市场数据也表明,我们公司的产品具有其他同类型产品无法比拟的优势
——好的,有情况您联系我
博物馆毕竟大雅之堂,邬云尽量以聊天软件加邮件双管齐下的方式和客户沟通,收到签约完成的订单,马不停蹄催促国内备料生产。
能够不计前嫌、把前任设计的产品卖到如此业绩的销售,全公司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放下电话,邬云第N次期盼董事长好巧不巧意外得知此事,然后强制下令赠她双倍年假。
嘶。
偶尔做做美梦也就罢了,回归现实,邬云提脚吃力地行走,在心上轻轻叹气。
胡姿那边估计还得一会儿,大概又是你来我往的奉承。邬云能溜则溜,沿着楼梯路标走到馆内中庭。
略过四周极具艺术价值的雕塑群像,眼下找个休憩地才是要紧事。
正值午后,透过玻璃顶投下的日光把中庭内的每一块地砖都照得发白发亮。
邬云看中斜落阴影下一把无人的长椅,行至半道却被刺眼的光亮晃住眼睛。
一瞬间的事,待她再次看清前方,很不幸地,已有两个女生就近往那边去了。
……慢了一步。
与一双陌生漂亮的眸子意外交换目光,邬云移开视线。
赶巧附近有人离开,她便同一位老妇人分享了座位。
似乎随意,邬云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
同一时刻摸到微微发热的脸颊。
低头收拾好情绪,抬脑袋时却依旧像个犯错的学生,不敢往那边看,小心翼翼侧身,弯腰揉搓鞋跟与裤腿间露出的一截脚踝,眉头不自觉紧皱。
突如其来的一阵摇滚乐扰乱了思绪,激昂澎湃的手机铃声在中庭爆炸般蔓延,邬云辨别着位置,确定是侧边长椅的方向。
打算装作看热闹的路人,视线忍不住在对方身上多作停留。
她看见那个女人不慌不乱地帮同伴找手机,提醒对方调低音量一面和周围人无声致歉的冷静面容,在同伴点她肩膀时添上温和的笑意,边摆手边目送对方离开。
全程从容不迫,处理地得体又妥当。
抱着膝盖看入迷的邬云清晰听见老妇人粗重的叹息声,如梦初醒。
缓和的神色在虚空中停滞了两秒,慢慢抬起头。
很不凑巧,那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女人也正望向她。
目光如注,平缓的唇角稍稍抿起,勾出一抹青涩的笑,极好看的梨涡显露出来,一下柔和了冷峻面孔中严肃的部分,看起来又香又甜。
和邬云此前观察的不太一样。
不好意思。
身边的老妇人在这时起身,从二人的对视中缓缓走过。
啊?
不好意思。
起初发现女人在用中文口型同自己说话,邬云还愣了一下,在对方说第二遍时才反应过来,腼腆地摇头表示不在意,反倒让女人笑意更深——
眼睛漂亮地,好像再单调的黑白也能于此中映出绚丽,好像与生俱来拥有温柔的力量,只消一刹那,邬云即是永久地认为,没有人能拒绝被这样的眼眸轻轻安抚。
陆陆续续地,又有游人穿行。
接着,仿佛电影常见的聚焦镜头,模糊掉周遭,女人成为唯一清晰的存在,径自向邬云走来。
——
捏着创口贴目送女人从视野中消失,邬云说不上开心还是失落。
她记得女人弯腰时牵引出的淡淡荔枝香,没有很甜,混杂着一点木屑与类似石灰的味道。
让人想起从前上学的时候,一个人午休溜到美术教室,来不及吃就当场化开的冰棍儿被她慌慌张张舔了又舔,手上全黏着糖水。
当时冷空调的运作声和窗外的蝉,空气里就是这样的味道。
对方卫衣胸口上绣有一只棕色小熊,黑色的长发自然散了几缕在那微蜷,邬云当下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帮忙扫开,眼神先瞥见逐渐往深色隐去的衣服领口,思绪随即乱成一团。
女人眉眼弯弯,说她刚刚注意自己走路不太方便的样子,修长的手指从牛仔裤口袋里伸出来,递给邬云两张创口贴。
“谢谢。”
“不客气,Z国人?”
“是。”
因为微笑抿住的双唇不经意间带起年幼感十足的梨涡,对比自己不化妆就像个干瘪的潦草鬼,女人素面朝天的情况下,脸颊依旧红润细腻,无可挑剔的五官,看不出一点瑕疵。
邬云舔舔嘴唇,留恋的目光浸透在潋滟水光下,偷偷冒尖又害羞地躲藏。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啊好,再见。”
女人细长的睫羽轻轻扇动,邬云剩下的一抹魂也即被带走,慢半拍地点头作应,那人却已踏入拐角,不见了。
意犹未尽的悸动仍在缠绕。
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邬云克制着咬住下嘴唇,缓缓沉住肩膀。
说是再见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唉。
不相信幸运眷顾的小乌云强行给自己浇了盆凉水。
——
另一边,黎屿从中庭回到内部展厅,途中遇上了通话返回的Jeanne。
“Lynn,不是说好在中庭等嘛,怎么出来了?”
Jeanne把手机揣进兜里,兴致勃勃朝她跑来。
“许久没来,就想四处逛逛。”
黎屿微笑说,顺势把对方试图插进自己指缝的手拿住,放在小臂上,让Jeanne挽住她。
“……也是,那我们一起吧。”
Jeanne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加油。
十六岁的少女为了喜欢的人恨不得改变一切迎合对方,性格、样貌、喜欢或讨厌的东西……这些都可以跟随对方的偏好变化,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能待在对方身边的机会。
Jeanne很需要这样的机会。
毕竟她的心上人三天之后就要回到她的国家,并且有很大概率再也不会回来。
“爸爸说晚上想请你吃饭,就在家里,我猜是想感谢你假期教我游泳的事,你有空吗?”
黎屿一米七的个子,Jeanne比她矮不了多少,想要小鸟依人靠在对方肩窝属实有点难度。
为此Jeanne别扭地屈腿弯腰,借此达到头顶能蹭到黎屿脖子的目的,没想一不留神,重心不稳踉跄了两步。
“小心,”黎屿扶住她,“我会去的,Yves教授之前和我说过这事,”
“只是吃饭前我需要回趟公寓,拿上礼物。”
“什么礼物?有我的份嘛?”Jeanne两眼放光。
“有盒手工饼干是你的。”
“谢谢亲爱的!”感受到被心上人在意的女孩没把持住,上前亲吻黎屿的脸,果不其然留下唇印。
“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关系Jeanne,我自己来。”
小心思达成的Jeanne忍不住雀跃,边笑边要上手擦拭。
她以为黎屿会半推半就接受自己的胡闹,不料手指将要碰到对方的时候被躲开,黎屿始终如一淡淡地笑。
眼里没有丝毫喜欢可言。
甚至撇开她讨厌的黎屿总是以礼貌客气示人,对方说话的口吻已然冷淡许多,不复温柔与耐心。
“我……”
Jeanne缓缓松开抱着对方手臂的手,心虚站在旁边。
黎屿用指尖试了试颜色深浅,将唇印缓慢揉搓开。
对方的心思她不是不知,但黎屿很明确自己的感受,她不希望对方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越过界限。
可Jeanne毕竟是个孩子,自己是不是做太过了。
黎屿认真反思,摸索和这个年龄孩子相处的办法,一只手在Jeanne的肩膀上虚虚搭住,柔声道:
“想喝点什么,待会儿我们去……”
话没说完,两人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中庭遇见的女人,就那样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奶猫一样无辜地往她们所在的方向看,发现自己注意到她,下一秒急匆匆地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黎屿不知道女人在那里待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无助的慌乱在某刻占据心头。
那时在中庭,她第一眼就注意到对方了,怕吓到人家,没有搭讪询问联系方式。
此刻的黎屿都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又以何种身份解释她和Jeanne的关系。
如果是我自作多情呢。
没有把握的黎屿仿佛坐在一堆半途而废的黏土像前,攥着刻刀无能为力。
“……我们走吧。”
她说。
转身错过的瞬间,邬云同样微张着唇,眼中写满欲言又止的困扰与重复失落。
——
“在车里等我。”
黎屿关好车门,径直往公寓走。
机缘巧合,她和同门师妹邬晓成为室友。
对方第一次出国留学,走哪都兴奋。原本假期计划和朋友去南部转转,家里一通电话第二天就乖乖回了国。
黎屿则是大学老师外派到这边做访问学者的,如今一年期满,她也得在假期结束前返回国内。
不知道邬晓的姐姐来过没有。
黎屿从房门口的地垫下找到钥匙,拧开门。
她前两天接过邬晓的电话,说是有东西落在公寓,托了临时出差的亲姐今天上午过来取,请黎屿留意。
可惜上午没等到人,下午又和Jeanne约好了时间,黎屿迫不得已把钥匙丢在地垫底下,发信息让邬晓传达给对方。
少了一半东西的客厅空荡而缺乏人情味,黎屿在靠窗的餐桌上发现了一张用水果硬糖压住的纸条——
东西我拿走了,劳烦您等我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我的电话,回国有机会我请您吃饭当面赔罪。
邬云
上面的字迹说不上好看,圆润地倒另有一番稚气。
加上毕恭毕敬的语气。
黎屿忍俊不禁,撕了糖果的包装纸,把糖塞进嘴里。
清甜的荔枝味瞬间自舌尖蔓开,不由分说一消萦绕心头的郁闷酸涩。
“呼——”
黎屿鼓动腮帮子,缓缓松口气。
把纸条塞进牛仔裤口袋,捧起桌上的纸箱返回车上。
“可以不走嘛,爸爸和我都希望你在这多待一段时间。”
发动机刚一打火,Jeanne的啜泣声接踵而至。
“学校——”
黎屿没来得及开口,Jeanne打断了她:
“学校那边爸爸可以出面解决,Lynn,在这里你才能发挥自己最大的才能。回国做老师对你来说太屈才了,你不该被埋没。”
“Jeanne,事实上,我回国不仅是为了工作,我还有亲人在那。”
“我看过你的信息表,父母都不在了不是嘛……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没事,你说的也没错。”
黎屿面色平静,脚踩油门缓缓加速。
“但我确实有亲人,还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黎屿暗嘲自己讲了个失败的冷笑话,表情努力从冷淡中挣脱出来,挂起标志性的微笑。
“不聊这个,你要是饿了可以先吃饼干。”
“……啊好。”
失落的Jeanne找借口下车去了趟便利店,回来安安分分坐在了后排。
“Lynn,你做的点心一如既往地美味。”
她体面地咬了一口饼干。
“谢谢。”
汽车继续行驶,Jeanne也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