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夏季白日总是晴朗温和的室外,到了晚上泛起凉意。
黎屿出门前在短袖外加了件拉链帽衫,换上运动鞋。
离公寓最近有酒售卖的商店有两公里,她准备步行过去。
前两天和Yves教授一家聚会,她以回国不便托运为由把藏酒都打包送了出去,装了整整一箱。
今日倒好,读完书突然嘴馋,转头一望,酒柜就空空如也地立在厨房,朝她无奈摊开双手。
墙上的指针堪堪指向“8”。
算了算了。
黎屿摘下眼镜,临时决定出门一趟。
扔掉随手带出来的垃圾,她在路口不见光的地方活动筋骨,尝试夜跑一会儿。
穿过树影婆娑的林荫地,沿河跑过了三座桥,等终于闯入明黄色的路灯底下,刹住步子,才怂恿着肺部开始大口呼吸。
被无数思念的语句与不舍分别扰乱了半月,回归一个人的时刻,她慢慢摸清自己孤单的脉搏。
有人在国内等她。
黎屿遇到每一个劝说她别走的人,她都这么和对方说。
然而事实是,黎屿打心底不敢奢求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没有爱人。
朋友也奔波于各自的生活。
好像世间种种都在隔离她之外的另一个国度发生。
黎屿,也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建立起了自己的小岛。
因为不喜欢流泪,小岛的周围没有水,也就无法和陆地产生联系。
她不知道坚持回国的决定是否正确,周围的人持不同看法。
黎屿说服自己这是服从访问安排,她得回去继续当她的大学老师,她要为学校和学生负责。
但其实黎屿从没想过回去了要做出什么成绩。
她的父母早逝,祖母也独自生活,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是黎屿的堂哥,对黎屿从来都只是只言片语的关心。
黎屿连想念都只能偷偷的,不让别人发现。
她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阻挠她留在F国的人事物,都是她非要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担子。
但黎屿很愿意背着担子往前走。
她不需要实现自我价值,她需要的只是“被需要”这一件事。
直至这一刻,她暴露在灯光下。
身前身后都是漆黑的夜,酒吧的狂欢碰撞在城市另一头,送别的热闹或悲伤都散去,剩下她一个人。
黎屿恍惚地丢下行囊,如同濒死,接二连三地喘出粗气。
她感到劳累,偏又挪动步伐。
是去买酒,对吧。
黎屿抬起头,试图捕捉下一盏路灯的位置。
然而那里刚好站着一个人,和博物馆里遇见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黎屿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
“还记得我嘛,那天在博物馆——”
邬云还没从刚刚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惹她惊讶的“罪魁祸首”已经走到了她眼前。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脑子宕机地一句“好久不见”,邬云有些尴尬,没想对方顺理成章地接了话茬,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条缝,朝她不要钱似的展示善意,邬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成了番茄色。
“出来散步?”
“嗯,酒店太闷出来晃晃。”
她才不要说是胡姿突然约她吃饭,自己事先查了地址发现是情侣餐厅,赶紧溜出来的。
反倒坐实了自己的逃兵身份。
“脚怎么样了?”
黎屿低头看见对方搭配乐福鞋快到小腿肚的长袜。
“好得差不多了,那天谢谢你,”邬云的手指紧紧攥住皮包,“你和你女朋友……”
“她不是我女朋友。”
“…啊?”
无所适从的邬云懵懂抬头,样子像只尝试理解人类语言的天真小猫。
黎屿心头一颤,认真说道:“那天和我待在一起的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前辈的女儿。”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也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当然,她要想叫我阿姨,我也不会拒绝。”
“哦,这样。”
虽然不满意,邬云尝试接受这份说法。
毕竟这是对方的私事,她们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其实不用讲到这份上。
“对不起啊,让她亲了我。”
黎屿却好像比她本人更在意她的想法。
“她亲你,你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邬云抿起嘴唇,定定看着黎屿。
“就……让你误会了我和她的关系,我知道她喜欢我,却没有及时制止,让这份感情继续发生,这是我的不对。”
“在展厅的时候,我有想过要不要和你当面解释清楚,可第一次我错过了认识你的机会,就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身份再接近你了。”
“所以你希望是什么身份?”听出话里的意思,邬云反问她。
她很少任性地发言,这次却觉得底气十足。
于是暴露出骨子里娇蛮的小女生性子来,故意引对方上钩。
“想问你是不是单身的身份。”
这次换作黎屿红了脸。
真得到想要的答案,困在微凉的夏夜里,邬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不停,好像有一百万只蝴蝶要从里面奋力逃出来。
“你好——”
情感关系中总是处于弱势的她头一回主动,生涩的问候语在唇边转了一圈,徐徐吐出,倒显得直接又真挚。
“我是邬云,目前单身。”
“你好。”
黎屿努力克制嗓音,尽量不颤抖。
她太紧张了。劫后余生的滋味掺在字音里,好像随时都要哽咽。
“我是黎屿,也是单身。”
两只手得以正式触碰在一起。
仿佛达成某种契约。
自己的手握在黎屿手里变得好小。
邬云默默感叹,抬眸碰上对方含情脉脉的瞳孔倾身而下,放大的温柔里,她的耳朵瞬间红得滴血。
——
时间像是一团发酵好的白面团,在某个时刻不断被放慢和拉长。
初识的两人松开握紧的手,不知所措转身,都不敢看对方。
邬云不太习惯这样的场景,右肩背的包巨物一样地横在两人中间,隔出距离。
“我是不是耽误你夜跑了。”
“没有,和你一样晚上出来透气,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黎屿将双手放进外套口袋,边走边说。
她同样有点不自在,又矛盾地希望当下能够延续多一点久一点。
“你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
下午才来过这的邬云猜测说,她想起黎屿身上的味道,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半一半?”
黎屿好看的眉毛稍稍挑动,想让邬云猜下去。
饿瘪的肚子忽然不合时宜叫了两声,音量不大却足以令邬云尴尬脸红,乌溜溜的眼珠子做贼一样向上试图偷瞄黎屿的表情,来电铃声又响起来,打消了试探的想法。
电话的主人抱歉笑笑,拿起手机即要往旁边去。
“你别动,就待在亮的地方。”
黎屿小声说着,拦住了她。
不假思索走向路边草坪,为邬云匀出灯光正落的明亮一角。
“喂,你说——”
来不及道谢,邬云一面按下接听键,一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黎屿。
“C市的那批货余款明天结清…对,我人还在国外……”
后知后觉,丝丝温暖已于心间流溢开来。
“好,我把复核材料发到你邮箱……有事等我回去商量。”
“那就先这样,再见。”
“黎屿?”
“在。”
邬云尝试唤女人的名字,闻见应答,心再次砰砰直跳。
被黑暗冲淡的光亮重新聚拢,眼瞧一个身高腿长的漂亮女生径自朝她来。
瞳孔中好看的身影愈渐放大,手背忽地激起一小片方形的凉,原是触到了对方轻晃的帽衫拉链,邬云惊觉,两人的距离一下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要短。
她想躲,身体却僵在那。
她…她想做什么。
“电话、我打完了……”
“我知道。”
黎屿附和道,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藏在嘴角。
清新的花香缓缓贴近,不算馥郁又不过分素雅,恰到好处地糅合了邬云记忆里的荔枝果味。
“我饿了,吃馄饨嘛?”
狡黠的目光故意在自己干瘪的肚子停留一阵,随即攀附上来,变作笑眯眯的可人模样。
邬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
进到这家餐厅前,邬云都觉得不可思议,F国哪来的馄饨。
入座就更感荒谬,遗落在桌上的菜单,首页上清清楚楚地用中英法三种文字标注,“招牌鹅肝”。
直至她亲眼看见一个亚洲人长相的中年男子端着两碗白花花的馄饨从后厨出来,她彻底震惊得说不出话。
“陈叔,实在不好意思,大晚上的还要麻烦您。”
黎屿双手接过一碗,先递给邬云。
“谢谢,”老远地闻到了熟悉的鲜香,邬云咽了咽口水,“谢谢陈叔”。
“小意思啦,你们工作也辛苦,”男人操着一口南方腔调的普通话,笑得眼角褶子挤作一团,“你们吃你们吃,我就在柜台后面,有事情叫我。”
餐厅门窗挂着已打烊的牌子,背景音乐是很舒缓的钢琴曲,陈叔走时特地为她们留了灯光,眼下对着热气腾腾的家乡美食,几天没吃好饭的邬云被幸福感缓缓包围。
“尝尝?”
黎屿把放在托盘上的勺子递给她。
“谢谢。”
邬云从小怕烫,饭也就吃得比平常人慢些,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对付舀起的馄饨,好一会儿功夫才谨慎咬下一口。
“怎么样?”黎屿也不着急,耐心等着对方将食物咽下去,笑着发问。
“好吃诶,”来到F国这些天终于有符合自己胃口的食物,邬云激动得几乎落泪,“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菜市场买菜偶然认识的这儿的老板,”收获对方一记挑眉,黎屿笑眯眯点头,“就是陈叔,他帮我和菜贩讲价,后面又领着我去他熟悉的摊位买食材,帮我省了不少伙食费。”
邬云认真聆听,慢慢搅动碗里的馄饨。
“后来我们聊天,他听说我在艺术学院学习,想让我教他儿子学画画,这一来二去,就有了蹭饭的机会。”
“那他们……”
“等我一下。”
邬云半句话没说完,被黎屿匆匆打断,趁着那人离座不知去做什么的时候,她偷偷张嘴,将唇窝成一个小圆,呼气安抚自己还是被烫伤的舌尖,然后继续和馄饨斗智斗勇。
“喏,一人一个。”
黎屿从身后冒出来,在她手边搁下一只青色小碗。
“馄饨比较烫,舀在小碗里能凉得快些。”
“小时候我妈也这么说。”得到照顾的邬云心里高兴,表现在扬起的笑脸上,聊天也更加放松。
“妈妈的话总是对的,不是嘛。”黎屿顺着她的话说。
“也许吧。”
邬云瘪嘴。举着小勺将白嫩的馄饨按在小碗里滚了三圈,再入口时,竟然一点不烫嘴了。
“你刚想说什么?”
黎屿注意起这一幕,心满意足搓动两下食指。
“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F国吗?”
“嗯,一家四口。”
“那很幸福呀。”邬云发出由衷感叹,羡慕中隐藏着一丝不足为他人道的落寞。
“是吧。”
这次换黎屿回答搪塞。
“黎屿。”
“嗯?”
听到对面人叫她,黎屿放下勺子。
“明天我就回国了。”
邬云盯着她,欲言又止。
“就…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嘛。”
黎屿还要在这待很长时间吧。
都是成年人了,都有各自的生活,虽然略有遗憾,邬云很自然地接受了两人即将分离的事实。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黎屿不动声色反问她。
“下午六点。”
“我去送你。”
“好呀。”
邬云微垂眼眸。
稀薄的热气缓缓升腾在半空,取代了无言的沉默,黎屿喝了一口汤,抬眸将对面人黯然的面庞描摹在脑海,心上升起一股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