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和黎屿约饭的念头在文字即将发出的那刻作废,邬云临时接到邬晓电话,说妈有急事,需要她立刻回家一趟。
两人在机场匆匆告别。
短暂的甜蜜好像含在嘴里的糖一般化开,现实让她们回归各自的生活。
但是,新的希望已经产生。
车窗外,夜幕正款款落下。
汽车在高架上一路飞驰,邬云腾时间处理新找上门的工作内容,属地F国的电话惹得她停手。
“喂——”
“你什么意思,工作不想干了是嘛!”
胡姿劈头盖脸痛骂,显然憋了一肚子火。
又是这样子。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总是用吵架解决问题。
邬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胡工,发生什么事了。”
“回国为什么不告诉我,撂下客户走人,邬经理就是这样工作的?”
“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任务,客户那边也已经作了说明,提前回到国内属于正常的行程变动,与我个人的工作模式不构成关联。”
“但和你一起工作的同事却毫不知情,通知一下很难吗?”
很显然面对自己的一无所知,胡姿异常愤怒。
“不好意思胡工,你不是我的直属上司,我做什么不需要向你汇报。”
邬云严肃说。
胡姿的手妄想伸远,她必须阻止这场披着“同事皮”的私人入侵。
“邬云,公私分明,前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当没看见,但你不能因为对我有意见——”
“您说的对,公私分明,我们只需要在工作基础上进行交流,”
“Cuardi的订单表格我已经做好了,仰仗设计部,您什么时候出方案,我派员工对接。”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邬云率先开口结束了对话。
“没问题我挂电话了,您忙。”
其实她也心虚。胡姿提到黎屿的时候,邬云的心几乎一下被吊了起来,想要破口大骂对方“神经病多管闲事”,最终还是选择忍下来,挑着对方矛盾的说辞据理力争。
胡姿的纠缠她自己就能处理好,以前错误的事往后依然会是错的。
邬云只是不想听对方轻易论断她和黎屿之间的关系,并非当事人却非要浮想联翩,说上黎屿哪句不好。
邬云对自己的喜欢总是有股子执念,旁人说不得碰不得。
而且认认真真从头到尾了解一个人,是很私密的事情。
邬云自认没有义务、也无意愿分享这份私密。
汽车驶进某个高档小区,在一处视野开阔的住宅门口停下。
“时间折算成车费,师傅您等我二十分钟。”
邬云只拿了那只装有邬晓画笔的行李箱,缓步进到屋里。
“姐你回来啦!”
十九岁的女孩正四仰八叉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见着人上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把邬云紧紧箍在怀里。
“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一样……妈呢?”
邬云嗔怪道,扶住邬晓环在腰间的手低头换鞋,问话时温柔地拍拍。
“在楼上。姐,我好想你啊!”
邬晓无所顾忌地表达思念,脸靠在姐姐的背上使劲磨蹭,笑得一脸餍足。
还是姐姐好。
“知道啦粘人精。”
邬云嘴上不讨饶,心里却十分受用,坐车时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顷刻间一扫而光,身心重新充满力量。
“喏,你落下的画笔、还有零食。”把唯一的一只行李箱推给对方,她装作没发现邬晓往门口左顾右盼的眼神,挣扎着松开怀抱,“我去看看妈,你自己在楼下玩儿”。
语调缓和,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好吧。”
邬晓虽不情愿还是乖巧点头。
“妈。”
“回来了。”
“嗯。”
邬云走过三间空房,最终在画室找到她的母亲。
李丽霞坐在她小女儿平时作画坐的凳子上,手里捏着一沓练习速写。
“你看看邬晓画的这画,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要我说当初就该念那个金融管理,毕了业找个银行工作,既稳定又体面,现在为了学画画还要跑到国外去,我压根儿管不到她,万一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妈,”邬云打断她,“晓晓喜欢画画,作为家人我们应该支持她,再说,晓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坏,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李丽霞瞪了大女儿一眼,“当初要不是你非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怎么会认识那样一个人……好好的人生都给葬送了。”
说着话,李丽霞把小女儿的画随手扔在桌上,厚厚的一叠纸顿时散成几团,邬云顾不上自己,先走过去重新规整排序,放回邬晓平常放画的大册子里。
“妈,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就算遇见的不是胡姿是别人,喜欢女生这件事——”
“你跟我来。”李丽霞不给邬云说下去的机会,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您干什么。”
邬云被挽着强行带到主卧,面对一本翻开附照片的资料册。
“我给你参谋了几个相亲对象,你自己中意哪一个,先挑挑看。”
“这个,海归硕士,目前在外企做事。”
“这个,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名下有五套房产,三套在市中心,你跟着他肯定不吃亏。”
“还有这个,这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银行行长的儿子,现在在邻市一家大企业做投资顾问,”
“我问过了,老家的公司想挖他,你喜欢的话我安排你们见个面,人家事业上这么成功,跳槽不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对于不曾谋面的金龟婿,李丽霞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邬云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失望的眼睛里有股日积月累造就的无动于衷。
“您身体最近怎么样,降压药有没有及时吃。”
“挺好,没出什么毛病,你先看看这些人,有没有喜欢的。”
李丽霞仍在喋喋不休。
“我帮您预约了下个月八号的体检,到时候来接您。”
“花那冤枉钱干什么,现在……邬云你站住!长大翅膀硬了是嘛,我说的话你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眼见邬云要走,李丽霞在背后大声叫住她。
“身为父母,我对你其他的期待都没有了,就期望你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这很难办到吗?”
“哪怕你试一试呢,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记得吃降压药。”
邬云留下话语。
步履沉沉下楼,随之坠落的心脏在同一时刻掉进冰冷的窟窿。
“姐……”
邬晓站在一楼楼梯口,满怀担心地望着她。
看样子,应该是听到妈说的那些话了。
“东西都拿走了?”
邬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抚摸邬晓的脑袋。
“是。”
“放假在家好好休息,想旅游还是外出写生,告诉姐姐,姐姐带你去,或者和你的朋友一块儿,姐姐出钱。”
边说边提起行李箱的拉杆,走去门边换鞋。
“姐你今天不在这住嘛。”
“嗯,我回去了,”邬云知道邬晓什么都清楚,所以尽管不提也不愿骗她,“想我了给我打电话,你姐陪你吃顿饭的工夫还是有的。”
“嗯嗯。”
“辛苦了晓晓。”
邬晓有些失落,邬云看出来了,出门之前拍拍妹妹的肩。
“姐,你才辛苦。”
内心世界的嘈杂在门合上的那刻戛然而止,窸窸窣窣的蝉鸣传入耳中,邬云后知后觉又饿又累。
“久等了师傅,我们走吧。”
汽车离开小区,驶入新的街道。
——
在国内的时候,黎屿通常一个月回家住一晚。时隔一年,她第一个想去的地方也是那。
富江小区褪去了当年的盛大风光,在一众现代简约的楼盘里显得畏畏缩缩,随处可见的违章搭建,来不及清理溢出来的垃圾,黎屿走过这些,心里反倒有种久违的平和。
狭窄的楼梯间难以容身,加上行李箱,黎屿上到三楼确实费了些功夫。
先开的纱窗门惯性撞上墙壁又颤颤巍巍地往回抖,四方的墙灰蹭蹭掉落,熟悉的味道刹那涌入鼻间,一切都是老样子。
除了——
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响起铃声,黎屿将视线从阳台上收回来,摁下接听键。
“喂,王姨。”
来电者是负责定期打扫老屋的王姨,和黎屿认识许久,了解她的生活习惯,每次黎屿回家住,都是王姨提前过来打扫。
“冰箱里的水果?嗯我看到了,谢谢。”
黎屿一手拿电话一手拉开冰箱门,看见二层用保鲜膜覆好的新鲜果盘,拿出来端上餐桌。
“小屿,王姨啊……”
电话那头的人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没关系您说。”
“我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把阳台上的石榴花打碎了,对不住啊孩子——”
那是黎屿父母留给小黎屿的,随随便便就给自己磕碰坏了,叫王姨怎么过意得去。
“您受伤没有,需不需要去医院。”
黎屿没有追责,反先关心起对方,说话的空隙去橱柜取了把叉子,洗干净后在池边轻轻一甩。
“家里孩子带我去看过了,没有大碍。”
“我让你刘叔去找一样的花盆,天太晚花鸟市场都关门了,等明天找着,种上花再给你送过去成嘛,这件事啊是王姨的错,王姨向你赔罪。”
“别这样王姨,都是意外,”黎屿拉开椅子坐好,边思考边用手指敲击果盘边沿,“您让小刘把医院账单发我,我给您出医药费。”
“这怎么好意思——”
“也别麻烦刘叔了,花我自己栽就行,”
“您啊,就好好休息,八月天热,不要吝啬在家开空调,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我帮您解决。”
“小屿,王姨我——”
“不说啦王姨,我这刚好有学校电话打进来,您好好休息啊。”
“工作要紧工作要紧,你忙吧。”
温和的神情渐渐被淡漠取代,黎屿松开手机叉了块菠萝放进嘴里,感受味蕾冲撞开来的酸甜味,恍然发现自己进门灯都没开,就这么在昏暗的客厅里坐了许久。
支身去开天花板上的顶灯,结果阳台照明灯阴差阳错地也亮了,露出光秃秃的半米围墙,靠墙原本应该摆着一棵比人高的石榴花。
黎屿喉咙口有一点发紧,她在抑制这种不舒服的感受。
像是要把沾水的海绵从海洋里努力捞出来。
“叮叮~”
背后餐桌上了新的提醒,听到时她在原地站着没动,过了几分钟才去查看手机。
好友许安安连发了三条消息。
——该死的领导万恶的资本家,终于轮到我下班了
——哎你到家没有
——要不要出来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