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南大桥监狱外就蹲满一群记者,数不清摄影机架好,早早对准监狱门口。震惊全城的杀人案凶手今天要出狱,所有人都想拿到头版新闻。
推开铁门,闪光灯几乎在同时亮起,带着鸭舌帽的瘦削青年走出,无数长枪短跑对准宋逢青,试图抓住这条爆款新闻。
七年前接到报案,一家木材厂老板死状惨烈,后脑勺被凶手用铁锹削下去半个,警察到时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人早就死透了。宋逢青就坐在尸体旁,十三岁的小孩,手上沾满鲜血,身上也是星星点点血渍。这一幕非常有冲击力。
宋逢青自己报警自首,起因是木材厂老板雇佣宋逢青干杂活,年底不给工资。宋逢青讨要未果反而被其抽打和虐待,宋逢青反抗过激造成惨案,经过验证,小孩身上确实有虐待痕迹。过激杀人,最后判了七年。
未成年、杀人本来就是受关注的热点,宋逢青入狱前夕一家电视台过来采访,记者问:“你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来打工?”
“我和哥哥要吃饭、要上学。”
“你的父母呢?他们没有为你们提供生活保障吗?”
“爸爸喝酒、打人,我妈妈去世了,就只剩下我和哥哥。”梁寄声是后母带来的,她丢下梁寄声就走了。宋父尤其厌恶这个没有丁点血缘关系的儿子,梁寄声在这个家挨的打比他吃的饭还要多。
“最后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梁寄声摇摇头,沉默走进牢房。”把段采访把这起本就关注颇高的案子推上高峰,感动无数人。有些人不是生活,而是挣扎,在烂泥坑里苦苦游着。老天总是吝啬到剥夺一些人活着的权力。
宋逢青眼睛被闪光灯照得刺痛,绕记者们的问题无非就是“后悔吗、改正了吗、出狱后有何打算”。宋逢青不想回答,两个相熟的狱警看他被围堵地出不去,一前一后护着他,才堪堪从记者群中挤出去。
宋逢青上了一辆破旧面包车,赵陨看着许久未见的兄弟,关心:“有什么打算?”宋逢青此刻有些迷茫,天空不再是铁网下单调的一块,但依旧灰扑扑。
“南城巷现在什么情况?”
赵陨沉默一瞬,从后视镜不停打量宋逢青,看对方也没多大期待,开口:“我帮你看了,南城巷那一片拆迁了早,你爸带着拆迁款跑了。至于你哥,你坐牢第二年就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据说是个重本,挺厉害,这几年也没回来。”
“别担心,有兄弟在,不会让你露宿街头,房间早就收拾好了,就差你住进来了。”
宋逢青和赵陨相识于监狱,赵陨也就比他早出来两年,肯为他跑上跑下已经很不容易。宋逢青也没和他客气:“谢谢。”
“老赵,陪我回趟黄梅,我想看看我妈。”宋逢青语气低沉,让赵陨回想起自己出狱那天,也是第一时间就去了自己妈妈的墓地。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后飞扬起尘沙。
到了黄梅山,宋逢青下车了,赵陨在山下等着。现在是春天,漫山遍野蒲公英含着苞,等到夏天开满更是一番风景。好久没来,宋逢青凭着记忆向山上走,到一处后坡,找到了。
几座土包并立着,这里埋葬着姥姥、姥爷、妈妈,都是宋逢青最亲的人,小小连成一片,都是家人。土包上不是野草,长出一连串紫色小花。妈妈最早躺进去,潭月之墓,那块墓碑最为陈旧。
“妈,姥姥,姥爷,我来看你们。”宋逢青把买好的纸花摆在墓前,小时候妈妈总会带宋逢青回镇上住一段时间。一家人平平淡淡,姥姥姥爷会带宋逢青一起玩,还做了把小锄头给宋逢青,让他自己撒欢。
坟墓之上的紫色小花像是宋逢青缺席这几年代替他来祭奠,有风来,捎过来一段琴声。悠扬低沉,悲伤却又轻快,伴随着歌声:“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宋逢青一愣,静静听完了全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草色碧,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拉琴的人离他不远,在另一块墓地,他抱着一把马头琴。两人目光正好对上,宋逢青一眼看出面前人不对,二十好几目光却有些傻气。肖澈朝宋逢青露出个大大的笑,宋逢青更加肯定面前的人有点傻。
两人一起下山,“你知道土堆里是谁吗?”宋逢青问,他对肖澈感到好奇。
“我妈妈啊。”肖澈语气听不出来悲伤,宋逢青很好奇肖澈是否知道死亡的含义。
“你知道人躺在里边是什么意思吗?”
“累了,休息。我妈告诉我的,我怕她总自己在这里,就时不时过来弹琴陪她。”
走到潭家那片小土坡,宋逢青看着那些小蓝花,“谢谢,我家人也能听到。”死亡没有定义,也许就只是睡着而已,妈妈旁边还留着一个位置,自己有一天也会躺在这里。
没必要教会人如何悲伤,活着的人更加重要。下了山,肖澈抱着马头琴走向和宋逢青不同的路口。
“你去哪里?”“回家。”谁是问者,谁是答者,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地截然不同。
宋逢青和赵陨在回城路上,赵陨感慨:“这时代发展真跟坐火箭似的,我刚出来那会就像原始人进了人类社会。”说着丢过来个小玩意,宋逢青接过,是个带玻璃的方盒子,“手机都变成这样了,神不神奇?我进来那会还是按键机,快试试旁边按钮。”
宋逢青照做,屏幕亮起,划进去看到一个个四四方方图标。
“我给你办了电话卡,这机子我临时从手机店淘的,凑合用着,回头我慢慢教你。慢慢适应,很快就好了。”
面包车最终在一个老旧小区停下,“康乐家园”的红字有些掉漆,是最早一批楼房。
赵陨家在二楼,房子挺大就是乱哄哄的,啤酒罐塑料袋摆了一大桌子。赵陨把沙发上脏衣服扒拉开,招呼:“随便坐,别客气。”梁寄声站在门口,不愿前进,“你这是房还是猪圈?”
赵陨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单身汉习惯了,昨天夜班,不然我肯定好好收拾收拾。”肯定还要住在这儿一段时间,少不了花赵陨的,生活上总要有些付出。
“我来吧。”宋逢青挽起袖子开始大扫除,赵陨也没闲着,两个大男人吭哧吭哧收拾一下午,光啤酒瓶就有一麻袋。外边天都擦黑了,宋逢青和赵陨把啤酒瓶卖了二十,又去超市买了点菜,开始烫火锅。
红油锅底不断冒泡,散发出滚滚热气,大口啤酒灌到胃里,身体放松又惬意。宋逢青这才对自由有了体悟,自由于他而言其实就是舒服平淡。感觉有些热,身上积了不少汗。宋逢青随便楼下找个角落坐着,一支烟在指尖缓缓烧着,宋逢青偶尔吸上一口。坐牢那会儿才十三,喝酒根本不会,烟抽得也不多,宋逢青没瘾。刚才喝不多头还是晕晕乎乎,宋逢青低着头让冷风灌进脖子,想要清醒清醒。
喝了酒刻意忘却的东西总是会不自觉自动出现,妈妈用宋逢青给的围巾在房梁上吊死的一幕缓缓浮现,妈妈的脚尖在面前晃来晃去。五岁的宋逢青对死亡这个概念十分模糊,但妈妈狰狞的脸还是吓到了他,宋逢青被困在五岁的噩梦。
站在暗处的梁寄声缓缓走来,停到宋逢青面前,闻着烟酒混合气味,看着垂头丧气的宋逢青。梁寄声心情复杂,众多情感交织。整整七年,每次探视梁寄声都来,宋逢青毫无例外都拒绝。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梁寄声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好像有人挡住了风,宋逢青顺着皮鞋缓缓抬头,这张脸有点面熟,像梁寄声,尤其那双饱含忧虑的眼睛。宋逢青眯住眼想看清点,面前人却消失了。幻视了?宋逢青嘴角牵起苦涩笑容,不见梁寄声,希望他走向光明的路,走得远远的。
梁寄声逃了,他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觉得自己像个懦夫。想念埋藏在心底,不发芽却生出根系,攀枝错节占据全部心脏。无论怎样否认,对方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梁寄声靠在一堵墙上,整个人藏在阴影里,背对着宋逢青。头发耷拉着,眼睛下黑眼圈颜色不算浅,比宋逢青还要丧气,无比疲累。宋逢青好像在走一条危险的路,通向哪里梁寄声不知道,因为宋逢青早就把他踢出这条路,从一开始强硬地不准梁寄声参与。被抛弃的感觉很不好受,梁寄声还是没忍住回了头,看着宋逢青,直到对方回了屋子才离开。
黑色林肯背影逐渐消失,二楼阳台窗户被推开。宋逢青把头斜倚在窗户上,风把碎发撩上去,一道蜈蚣状的暗色伤疤横亘在额上。宋逢青身后是黑暗,外边的路灯打进来,面庞隐藏在半明半暗之间,看不清神色。
许久,窗户关上了。他们看着同一个月亮,整整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