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点整，F区电网故障清除，电厂恢复运作，马路两边的霓虹招牌亮起，压抑的黑夜得以呼吸。

    与此同时，巨型机器重启的蜂鸣声惊醒了柏栩。

    她转头望向玻璃幕墙外的天空，天空中打出一行闪光的标语：欢迎来到蘩花世界。

    一阵头晕目眩……她将视线收回室内，从六个收纳箱组成的“床”上坐直身体，一时间伤口牵扯的剧痛侵入皮下三寸。

    咬牙脱去染血的上衣，窗外五光十色的倒影在雪白的肌肤上轻轻扫过。

    而在两峰之间，十厘米长的伤口正好将一串数与中文的代码一分为二，血肉模糊中只能辨出最末一位是个“顽”字。

    柏栩娴熟地更换止血药，目光划过“顽”时，同往常一样，脑中即刻升起一团浓雾，遮挡住除姓名外的一切回忆。

    只有直觉警告她，这个地方全员不善，但，天知道呢，也许自己才是最大的不善。

    “喔咦！女孩子不要光光的唷！”

    突兀的尖叫声从一排横七歪八的易拉宝展架后传来。

    柏栩迅速包扎完伤口，藏起眼中的阴郁肃杀，转身热情地回应：“是可人姐姐来啦。”

    身高一米七二，脚蹬十八厘米高跟鞋的虞可人，仿佛商场开业庆典上的充气人偶，扭着柔软的腰肢，“哒哒”走向伤员，顺便脱下小皮衣罩住她瘦削的肩膀。

    “真奇怪，都快两个月了，你的伤居然一直没有痊愈。要不明天我带你去D区卫生院配点更贵的药吧？”

    柏栩拢了拢外套，“好香的衣服……姐姐不是早提醒过嘛，我一个来路不明的黑户，没有良人证是决不可以四处行走的，否则一旦被执勤队抓住便是死路一条。

    其实我的伤已在慢慢好转中，只是不太明显，辛苦姐姐专门探望。”

    虞可人撩起慵懒大波浪，“也不辛苦，我原是为了其他事情而来。

    上回你去做清洁的那个恋爱型系统，刚挂上二手交易板半天就卖掉了，价格相当漂亮，真真儿应了‘新人保护期’的大势。

    这不，奖金一到账，我马上把属于你的那份取了带来。”

    她从提包里摸出一张两厘米厚的信封，捏在中指与拇指的美甲之间。

    “虽说还不能让你立即‘脱贫入富’，至少办良人证的费用有了一点眉目，也省的你每日担忧被人举报到执勤队。”

    柏栩笑眯眯地听着，不收信封。

    “姐姐千万别提佣金。我在蘩花世界举目无亲，全仗美丽善良的可人姐姐收容，把我安置在大楼杂物间躲开了执勤队，又管着吃喝医疗一应花费，我却只会每天躺平等‘投喂’。

    幸亏帮上了一点小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再跟你分账的道理？我不要。”

    虞可人一愣，睫毛下飞过一抹惊喜，“打扫二手系统可是又臭又脏又累又险的工作，假使没有你，我也要雇其他清洁工的。

    那些人偷奸耍滑收费还死贵，现在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亲兄弟明算帐，付你佣金是本分。”

    柏栩仍旧摇头，“可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系统，也是第一次做清洁，不足之处一定很多，可人姐姐不言明，我也猜到是你协助完善的。

    即使要收佣金，充其量我只配得一半。

    我确实希望尽快办好证件，但更珍惜结交到像你这样的好人。如果姐姐放心，下次有这样的工作再叫我。”

    虞可人扬起嘴角，飞快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半叶子币装回提包，然后将余下的硬塞到她手中。

    “乖乖，嘴齁甜！你是目光长远的人，我也不闹虚的。”

    突然，女中介四下里扫视一圈，压低声音说：“扣下的佣金并非我贪婪，而是替你保管，届时再转交他人的介绍费。

    我有个伙伴也是干中介的，昨天收了个破损的探险型系统，正到处找清洁工。

    如果你肯接活儿，明天我带他来，叫他跟你讲一下具体细节，好不好？”

    柏栩顿时睁大亮晶晶的小狗眼，“姐姐对我太好了。”

    虞可人暗自高兴，摸摸她的头，又不痛不痒地关怀几句，借口时间太晚，连外套也不要就匆匆离开了。

    刚走上马路，她便迫切地打给一个号码。

    “喂喂，我搞定小姑娘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带着东西来我们中介大楼，后门外卖员进出的通道，我会提早下去接应。”

    “慢着慢着，虞姐，你确定叫她来做清洁吗？”扬声器另一头的声音略显慌张。

    “干嘛，莫非你找到另一只‘顽’来处理二手系统吗？”

    “当然不是。下午我又仔细研究了一遍那个探险型系统，好像问题蛮大的。另外，我也问了五个初级清洁工和三个中级清洁工，他们都不敢打保票百分百去除污染，还说风险极大，保不齐会死人。连专业清洁工都做不好的事，你的小姑娘恐怕……还是算了吧。”

    虞可人隔空放送一个大白眼，“啰嗦！越是看着一塌糊涂的垃圾货，弄干净以后越容易卖高价。况且我已对她做过试验，‘顽’吸附污染物的效率是正常清洁工的十数倍，按小时结算报酬可以省下一大笔成本。我带你入行又不是两三天，看到钱不去赚和白扔有什么区别，昏头了啊你。”

    “虞姐别生气，其实那个系统被淘汰正是因为违规作弊误伤了宿主，多少有点邪门。我怕出大事，要不还是找高级清洁工来干吧，安全第一，贵点也行。”

    “白痴，不吓吓你，他们怎么坐地起价？我可是花了两个月工夫才得到‘顽’的信任，不向你收借用费已经很讲义气了，眼看只差临门一脚，你倒先打起退堂鼓啦？好，这次不合作，下次下下次也甭来找姐，从今往后你自己单干！”

    信号另一边的人当场被成功劝服，忙不迭致歉，自我批判足有十分钟，才换回虞可人的好脸色。

    刚一挂机，她又马不停蹄联系上另一个号码，只有简洁的一句：“客人，明天中午十二点，精彩即时放送。”

    ***

    柏栩一夜未眠。

    女中介的威胁与压榨显而易见，这类人带着无道德下限的目的示好，不值得信任。

    换上干净的白短袖，她站在玻璃窗边观察街景：马路上的水坑倒映着绚烂的光晕，一支三人黑衣执勤队正准备向东巡逻；他们离开后在原地留下一撮血色焦土，仅仅十分钟前它还是个完整的人。

    早日攒足叶子币，早日逃离“死神走狗”的歆嗅。

    上午十一点零三分，杂物间的门禁开启，高跟鞋如期而至。

    “我来介绍，”虞可人向女孩引荐同伴，“这是高原，擅长从‘垃圾堆’里捡宝贝的中介；这是柏栩，极具潜力的清洁新人。”

    柏栩对应届生模样的男士微微一笑，“哥哥好。”

    高原抓了抓毛躁的脑袋，上下打量明眸善睐的女生，露出了懵圈的表情：这是“顽”？粗鄙丑陋、愚昧癫狂的“顽”？

    虞可人立马不愉快地咳嗽了两声。

    他回过神，说：“我们的年龄应该差不多，称本名就好。据我了解，你之前只处理过一个简单的「爱情保安」系统，尽管表现不错，多半也归功于系统本身很配合。

    但这一次你要加入的是「惊悚探险」系统，它的污染程度非常高。”

    虞可人不耐烦地插嘴：“时间有限，挑要点介绍。”

    高原不敢反驳，思路一乱口齿变的磕磕巴巴，才刚讲解完普通攻略，时间已来到十一点五十五分。

    虞可人仓促叫停：“人家柏栩心里有数，你再啰嗦就不礼貌了哈。十二点必须准时进入清洁模式，我们呆在这里只会影响她发挥，赶紧走吧。”

    高原迟疑，但依然将通行环戴到女孩的腕部，来不及再嘱咐点什么便被生拉硬拽，不得不追随高跟鞋离去。

    “虞姐，我只跟她讲了一部分系统攻略，至于清洁攻略还一字未提呢。万一她遭遇危险，不小心死了怎么办？”

    “关你屁事。”女中介皱眉嘀咕，“她活着做完工作，我们可以卖系统赚佣金，她不幸死了——如果有人出高价就想欣赏她的死状呢？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们。你爱当圣母麻烦另寻机会祸害他人，别在这时候挡我财路！”

    高原惊恐地听着，仿佛被一桶水泥从头淋到脚，喉咙无法出声，步伐也变的机械僵硬。

    随着杂物间门禁关闭，柏栩回归独自一人时的宁静。

    通行环上的四位数一节节闪动，“12:00”亮起的一瞬，室内爆发出一片刺目的白光。

    大约半分钟后，柏栩慢慢睁眼，一座幽邃的密林向四面八方展开。

    叮！

    “宿主您好，欢迎来到「惊悚探险」系统，我是向导「巢」。您在本系统中的角色为「经验丰富的探险家」，任务为「营救失踪的探险队队员」，限时为「七十二小时」，奖励为……”

    柏栩拒绝：“我不是宿主，而是来做清洁的。请将污染区域的地图加载出来，我会帮助你恢复正常。”

    “什么污染？什么恢复正常？”巢的电子合成人声透着无辜与迷茫。

    可就在下一秒，它突然激动起来。

    “你连通了本系统却并非宿主，其实真正的污染是你吧！别以为胡言乱语就能干扰本系统的秩序，即使没有宿主光临，本系统也经常进行自我维护，怎么会被污染？！”

    柏栩平静地说：“是啊，你都这么勤劳了，为什么总不见新的宿主？”

    “这不由系统决定。”巢指出了漏洞，“只有宿主会携带外界污染物，本系统已经关闭了很长时间，更无可能被污染。你这骗子赶紧滚，否则别怪我轰人！”

    柏栩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巢气极败坏地骂：“你竟敢无视我！我再重申一次，本系统没有被污染！没！有！！被！！！污！！！！染！！！！！”

    魔音贯耳，但清洁工女孩依旧冷静。

    巢发觉歇斯底里似乎吓不倒她，沉默片刻，狞笑着说：“我曾经杀死了六位宿主，对付你这种不受任何安全原则保护的小东西毫无压力。”

    它的声音忽近忽远，“你真有本事，不如先攻略了本系统再说——

    现在开启「惊悚探险」升级版系统，你的角色为「自己」，任务为「营救失踪的探险队队员」，限时为「六小时」，任务失败后的惩罚为「永生但反复死于幽闭恐惧」。

    祝你好运！”

    不容二次拒绝，巢迅速隐藏起来，向导功能失效。

    柏栩气笑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苍白的手搭上她的右肩，凄哀的声音阴气逼人：

    “你看我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