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兰院的布局甚是朴素,院中本种了一棵石榴树,后来贾珠去世后,李纨便命人砍了树去,如此一来,院中就显得光秃秃的,李纨便在院里的东墙处翻了土,命人撒了些种子,种了些绿油油的小青菜,还要求贾兰亲力亲为,侍弄田地。
贾家的奴仆知道了,有不少还在暗中嘲讽李纨小家子气,公府儿媳竟然在院子里种蔬菜,殊不知这是国子监的惯例,监生们在读书之余下地劳作。读书人若是五谷不分,怎能当得一方父母官。
王夫人起初知道后还训斥了李纨一番,后来还是贾政得知此事,才准许了李纨在院中种菜,因着此事王夫人还挨了一顿“不识大体”的责骂,惹得王夫人看这个儿媳妇更不顺眼。
贾蓉看到这块田地时,还不禁有些诧异,贾兰一番解释,他才晓得其中原委,在听得国子监竟有这样的规矩时,贾蓉不禁瞪大了眼睛。
看来如今的朝中制度似乎与大清很不一样,他也算是博古通今的人了,也未曾听过哪个朝代的官学是要下地的,真是怪哉。
过去的贾蓉是个纨绔,大脑也没有关于过多的朝堂形势的记忆,再者说这毕竟是个书中的故事,难道是曹公对朝廷的设想?
看来以后要多留心些朝中局势,只是不知这如今可有邸报之类的东西。
贾蓉一边在心底盘算着,一边随着贾兰进了东厢房,这里如今正是贾兰读书的书房,屋内装饰素雅,才进门便有淡淡的松墨香袭来。只不过案卷上堆放的书籍竟杂乱无章,格外凌乱,与贾兰这小大人一般的性子有着强烈的违和感。
贾兰看到贾蓉的眼神往那杂乱的桌案上瞟去,脸也止不住的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不喜下人动我书房,昨晚伏案读书太晚,还未来得及收拾,蓉大哥莫要取笑。”
贾蓉闻言,愈发觉得贾兰的形象可爱:“兰儿读书用功,我该敬之才是,怎会取笑。”
说罢,贾蓉随意拿起桌案上的澄心堂纸,入眼是一篇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所写的文章,题目为《君子和而不流》。
贾蓉草草略过,只见行文之妙,难以相信竟出自一个八岁幼童之手,他不由大吃一惊,难不成这贾兰才是红楼的终极法宝,宝玉该托生在他嘴里才是。
“这,这乃是家母所做。”
见贾蓉读的入迷,贾兰不禁出声打断他。
贾蓉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他写的,等等,他说谁?
这是李纨写的文章?
想起红楼中隐形人一般的李纨,他不由喃喃道:“怪道是金陵十二钗呢。”
他虽然没见过时下科举考试的范文,但贾蓉敢保证,若是李纨去参加会试,定能榜上有名。难怪她刚刚要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该不是怕自己扰了她的儿子读书吧。
只不过,这样的才华,如今却要寡居在这方小院里,真是可惜了。
贾蓉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见识过后世的“女性能顶半边天”,如今再见到这个时代如此有才华的女子被埋没,他只感到了深深的可悲。
天高地远,尔等眼里却只有些腐朽的伦理纲常,难怪要被后人称一句“封建”。
房门外,李纨担心贾兰被贾蓉忽悠,悄悄走到了东厢房的廊下,想听听兄弟二人在谈什么。此举虽有不妥,可对现在的李纨来说,贾兰是唯一的希望,她容不得自己的儿子有半点闪失,更不许他误入歧途,被人坑骗。
天边的残阳打在李纨廊下的侧脸上,衬着她的半张脸也有了几分温度。听着屋里朗朗上口的读书声,她的面色愈发柔和。
她就知道,兰儿不会骗他,是她听信了外头的谗言,君子和而不流,这不是她一向遵循的道理吗。
天色稍晚,大厨房的膳食送了过来,因今日贾蓉过来,李纨还特意拿了银两打点一二,不过哪怕花了钱,摆上桌的也大多是些冷盘了。
贾蓉可算知道,为什么国公府出身的嫡孙身形如此消瘦了,天天吃些冷食,这脾胃能好到哪里去。
这一点倒是和东府不大一样,两处府邸占地虽一般大,可东府的主子却比西府少了一半,贾珍又是个整日不着家的,偌大的东府,除了尤氏,便只有他和贾蔷兄弟二人。
不像西边的荣国公府,上有老太太贾母,下有两房儿媳争着管家权,还有底下的孙子孙女,每日吃穿用度不说,还有到处来往的亲戚族人。
李纨和贾兰本就是小辈,这松兰院离着大厨房又远,往日贾珠在世时,王夫人特意在院中安排了小厨房,生怕儿子吃冷食。可自打贾珠去世,这小厨房就被王夫人以节省开支为由给砍掉了。
府上奴仆们也是仗势欺人,既知道二太太不喜儿媳妇,也都狗仗人势,如此一来,松兰院的饭食厨房几乎是最后才送,每次都是凉透了的。
李纨不想跟王夫人正面对上,天冷的时候便在屋里悄悄藏点碳火,让丫鬟趁着外头的婆子吃饭时在小厨房的灶上温着。
不过如今天暖和了,这碳火的用例也取消了,李纨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再用小厨房了。今日这晚膳,多半是凉的。
贾蓉看到贾兰吃的认真,心中对贾家的怒意又升了几分,原以为贾珍寻花问柳已经够纨绔了,可至少贾珍和尤氏对他和贾蔷从未在吃穿上有过苛待。但贾兰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如此用功读书不说,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难怪贾家有如此出色的后生,却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
人家根本不是为了贾家读书,是为了自己读书。
这顿饭,贾蓉吃的五味杂陈,心酸不已。
贾蓉回到家中,已是华灯初上,银蝶见贾蓉神色疲惫,一边为贾蓉换上内室穿的袍子,一边指挥着几个小丫鬟烧热水。
她手脚利索,嘴上也不闲着,见缝插针的向上级领导请示:“大爷今日第一天上学,可还适应,下午蔷二爷打马回来,还想来寻您用晚膳,见您在西府还没回来便走了,可要派人去说一声?”
“派人去说一声吧,对了,打明日起,你多往族学送一份膳食。”
贾蓉一想到贾兰今日院中的吃食,心里一股无名的怒火悄然升起。
今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他也确实是有些累,修长的手指在酸胀的太阳穴上不停打着圈儿,整个人歪在了罗汉榻上,直到丫鬟送来冒着热气的洗脚水,贾蓉那原本僵了一天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贺儿正是在此时进来的,见银蝶和几个小丫鬟正侍奉着贾蓉,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此时开口。
贾蓉一抬眼便瞧见了他迟疑的样子,看贺儿的表情,贾蓉便知他有话要说。
贾蓉挥了挥手,示意服侍的丫鬟离开:“你们先出去吧。”
银蝶最后走了出去,极有眼色的关上了房门。
贺儿见贾蓉挥退众人,才咽了口唾沫,小心的说道:“爷,您今天让小的打听的事儿有消息了。”
贾蓉见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由问道:“可查出了什么?”
“之前在马厩跟小的一起割草的小厮,他娘是西府厨房的管事,小的曾听他说过,这贾代儒在二太太面前很得脸,连带着贾瑞平日都为二太太办了不少事,小的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这贾瑞,似乎在为西府的二太太放印子钱,甚至他还胆大包天的勒索了几个族学的学生,问他们要了钱后,自己也投了钱。”
“印子钱,这可是朝廷明文禁止的,他们不要命了!”贾蓉大惊失色,印子钱向来是皇帝的雷区,除了那等昏庸的君主,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世家豪强放印子钱,王夫人这是自绝死路。
贾蓉只觉得脑袋突突的跳着,原本放松下来的身体再度陷入迷茫,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妇人,这样的蠢妇还是个当家太太,这贾母也真是老糊涂了,自己便是救回了东府,也免不了被西府牵连印子钱这样抄家灭族的大罪。
“贾代儒知道此事吗?”
“据小的猜测,他应当不知情,这贾代儒确实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听说最近郎中日日都到家中去。”
贾蓉心下定了定,像贾代儒这样跟书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学究,是最不在意黄白之物的,估计贾瑞也不会往他的枪口上撞,将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告诉祖父。
当务之急,是先“请”贾代儒离开族学,回金陵老家去,至于贾瑞,只要贾代儒走了,他也没了留在京城的理由,如此一来,族学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请“新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