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班县令离开前,陈家夫妇不好随意走动,只张先生领着陈二郎低调出门,连陈大姑娘都没有出门查看铺子。如此窝在庄上等了一旬,终于搬进县衙,花了半日做大扫除,倒是不如何忙乱。只因县衙都是统一规制,省去分配和熟悉新住处的工夫。
回到主院里,见陈县令还在,陈主妇顺便提议:“大体上布置了一番,其余可慢慢增添。郎官若无异议,我便使人接家慈过来。”
“去接吧。”刚换了一身官服的陈县令一边走到全身镜前检查衣冠,一边说着,“母亲初上北方,不太适应,我欲提前烧起衙内的暖气,你看如何?”
“那可真是太好了!”陈大姑娘突然出现,“母亲,临近小雪气温骤降,我预备在宴席上摆设的一品红、仙客来、景天和堇草,都不如花园西南角野生的铁筷花,和东北角用来遮挡客房的那排火棘精神呢。”
陈主妇笑笑:“早说过,如此季节,不必在花草上费心。”
陈大姑娘幽幽一叹:“无虞县多富贵,冬日花草价格美丽,正好我南边有现成的花田,不趁机打个广告浪费了。”
面对父女俩的期待,尤其还牵涉到家慈,陈主妇哪有反对的余地:“我先问问锅炉房管事,有无调试好。”
陈县令点头:“城中供暖在即,我上任后也得赶紧查问此事,家中就拜托玉娘了。”
陈主妇:“职责所在,郎官放心。”
陈大姑娘胸膛一挺,自信道:“我也能帮忙,父亲放心。”
于是陈县令放心的去二堂处理公务。
陈主妇吩咐琴姑姑:“去将寒菊纹笺纸找出来,送到书房,备好笔墨。”
陈大姑娘的脸色瞬间就不好了,当即要溜。
陈主妇:“蕴娘,难道要我写完请柬,再去查问暖气之事吗?”
陈大姑娘被狠狠拿捏。
陈大姑娘忽然眼睛一亮:“母亲,三个妹妹的字也很不错,堪当重任!”
好一招祸水东引,陈主妇失笑。不过细想想,却又很合适。她们三个年纪渐大,不妨带到主妇堆里遛一遛,好叫她们明白,不用心科举,将要面对什么样的人生。
这场新官上任的宴席,请柬由自家主事人手书才显诚意,同时亦是一番“字如其人”的自我介绍。大姑娘和二郎身上都领了职务,是陈家主事人之一,但没有职务的三个姑娘若要显于人前,便只能是婚配价值了。
尽管陈主妇并不会放弃让她们科举,更不打算在十八岁及笄前为她们说亲。可惜她们不知道,也没有发言权,苦哈哈的几乎写断了手,到了那天还要承受别人的审视挑拣。
县衙后宅有个占地一亩的花园,内含三分的花厅与一分的客房,办起宴席来格外盛大。出其东门,有客如云,环佩作响,香衣鬓影。
陈主妇领着姑娘们立在西厅,女眷一到,屈膝互礼。陈县令带着二郎立在东厅,属官一到,拱手相敬。
花厅中间以覆纱镂花枣木墙隔成东西两厅,相视朦胧。南北墙各装了玻璃窗与雕花朱门,四周暖气片热烘烘,通透明亮又温暖。北墙向着厨园,敞开一扇门做通道。
一条瓷面长桌横列厅中,有侍女隐蔽在西端,匀速摇着一根铜柄。掩在桌柜内看不见的齿轮吻合又分开,桌面中间的旋转台便分为两层,逆时针缓缓转动了起来。有侍女立在近大门的东端,将精致的佳肴放到上层旋转台。那些佳肴盛在小盏里,仅仅一口的分量,叫人匆忙间答话也无影响。
待客人来齐入座,陈月趁长姐万众瞩目,不着痕迹的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这时候她格外羡慕东厅那边身负官职的女士,同男士一般,日常不必卑躬屈膝的。可想想科举的难度,她又望而却步。
“五妹妹!”
陈月茫然:啊?谁这么大声。
抬头一看:哦,四姐。
再一看:怎么都盯我?
比莽撞四妹慢了一步的陈大姑娘心下暗恼,面上笑盈盈转圜:“五妹妹,蔡主妇看了帖子,赞你落笔方正、蕴秀其中,我深以为然呢。你尽管害羞,我当姐姐的代为应承了。”
蔡主妇带来的女儿蔡三娘难掩羡慕:“看得出你们姐妹感情深厚了,不过瞧着陈五妹妹羞答答的芙蓉面,我也忍不住怜爱呢。我母亲眼光真好,见字识人,我还有得学呢。”
精心装扮的陈四娘听到“芙蓉面”夸在五妹身上,气得表情快要裂开。
陈大姑娘却像王婆卖瓜一样:“我这个五妹妹啊,最是老实,布置的功课那都是不打折扣的完成。勤勤恳恳练了十数年的字,如今能得一声赞,一番辛苦总算没白费,我替她高兴!”
陈月颔首低眉瞧着腼腆极了:“如此抬爱愧不敢受,我定更加努力,不辜负蔡主妇与长姐的鼓励。”
听听得了,可别认真。陈月暗暗想着,并悄悄观察那蔡主妇,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关注到底是个什么算计。谁知越看越心惊,她头上插着的金嵌明珠菱花钗,可不太像仿品啊……
和她心惊肉跳正相反,蔡主妇越观察越是满意——长相好,如了庶子的愿;性格好,不会挑拨生事;最主要家世好,兄长们前途光明,长姐也是个预备立女户不外嫁的摇钱树,权和钱都稳了。
蔡主妇笑道:“勤奋可嘉,也要劳逸结合。五姑娘若不嫌弃,常来我府上,叫我家好耍乐的三姑娘陪你放松放松。”
蔡三娘嗔道:“有道是母不嫌女丑,前儿我还是母亲的天下第一大宝贝,而今见了五妹妹,我竟被比成陪耍乐的了!”
蔡主妇:“这般好的妹妹,你想不想要吧?”
蔡三娘:“谁不想要呢?五妹妹,我是真想把你划拨到我家来!”
虽未明言,但听话听音,都知道蔡家准备拿陈月搭桥跟陈家亲近了,这也无可厚非。蔡县丞出自蒲郡蔡氏,没跟苟氏亲近,也没跟班氏沆瀣一气,从来是独善其身。
如今班氏略输一筹,不知道会翻出多少腌臜旧账来。蔡县丞以前没少睁只眼闭只眼,逃不过一个失职,正该是与陈家拉近关系逃避清算的时候。
远在长桌另一头的一个年轻妇人轻声嗤道:“瞧那迫不及待的哈巴狗,人模人样装了几年,一闻着主人味儿就贴上去了。”
天可怜见,只因比邻而居,蔡氏就常被误会是苟氏的追随者。实际别人越这么认为,蔡氏就越窝火。
“慎言!”坐在旁边的老妇人冷漠的睨了她一眼,“管不好那张嘴,莫怪你倒霉抱病了。”
年轻妇人手指轻颤,忙从旋转台上取来一盏参鸡汤侍奉:“我知错了,还请家慈原谅。”
老妇人也不在意她借花献佛,接过来一口饮尽,便算翻篇。年轻妇人再不敢对那些人的言语机锋点评什么,左右陈主妇招待过来时有家慈在应和,她只管一心一意伺候。
这边明显跟班氏勾勾搭搭的一堆安静着,那边洗洗还能干净的一堆从蔡主妇拿陈月搭桥后,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瞄上两个庶女,似真似假的争夺起来。
陈四娘感觉受到了冷落:“两位妹妹真是好福气。”
陈月熟练安抚:“她们家哪敢攀折我们家的嫡女呀,待日后去了县学,四姐可不要因为蜂拥而至的新朋友,冷落我们亲姐妹才是。”
陈四娘听得舒坦,没了那股酸气,反倒为妹妹们打抱不平:“真不知她们想什么,好好的乔迁宴弄成了相看宴,才说过几句话,就邀你们去家里见人。等去了县学还不是天天见的,我们家的姑娘是随随便便就能邀进门的?”
陈月忙劝:“四姐小声些,她们言语可没失礼。”
话头不知怎么又落到了这边来,陈四娘顾不上其它,端着完美的笑容,像个战士一样随时准备丝滑加入话题。陈月则端着老实腼腆的样子寡言少语,在不经意间和六妹妹视线相撞,双双苦笑。
身为庶女又无功名才名的她们,在这样的场合里,也就这点价值了。不过陈六娘是年纪还小才不暴露笔名而已,等到了及笄说亲时,那就真只有陈月自己“一无是处”了。好在这会儿,凡是落到她们身上的话中机锋,都被长姐四姐揽了过去。
地面霜色久久不褪,天上云色沉沉欲落。填过了肚子又不耐烦掺和大人话题的女孩们,总忍不住看向窗外。尽管寒冬冷月花园没什么看头,反倒花厅里摆设的盆栽盆景值得一观,可耳边一字一句通篇名利,腻歪的人是真坐不住。
身为东道主自然要先客人之忧而忧,陈大姑娘讲完一桩生意上的趣事,趁机道:“瞧着还有年纪小的妹妹在呢,听我说这些怪没意思的。四妹妹,不妨带姑娘们玩去。”
陈四娘不甘心,只插空展示了几句诗才而已,还没得到预期中的名声。
但这又不是诗会花会,谁要看你才艺哟!陈大姑娘恨不得打她的头:“四妹妹,花园里无甚可赏,倒是准备了一些游戏可玩。”
游戏?那敢情好!琴棋书画,本事高低一目了然。
陈四娘优雅得体的起身招呼:“倒是不好辜负长姐的心意,长辈们安坐,容我请辞。可有想去玩的姑娘,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