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家灯火皆已安息，冬日里的夜晚连一声虫鸣也无，一片瘆人的寂静。
李府西南角有座特意修的祠堂，是在哥嫂死后，以照顾遗孤为借口迫不及待从远方乡下赶来的李家二房住进来后建的，里面摆了许多李姓牌位，在香火萦绕间沉默地立在参差的高台上。
但其中却没有这宅子的前两任主人的名字。
李将军和其夫人死在一场流乱中，连尸体都没能找到，只立了衣冠冢。皇帝感念李家两代守边的忠心，特为李将军和其父亲修了一大一小两座将军冢，听说清明时分常有百姓前往吊唁，年年香火不断。
所以如今李府的祠堂内，没有他们的牌位。
李清禾没能去过将军冢。
他的一生很匆忙。忙着从李家二房的虐待里逃脱，忙着向上攀爬求强权厚禄，忙着把一切对不起他的人从世上抹杀。他杀到最后，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想报仇的人是谁。
他只是不停地发出指令。他位高权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都能为他夺去数人的性命。
他杀到世界崩溃开始崩裂溃散，于是时空中的秩序者从缝隙探头进来，带他离开了这个令他发疯的世界。
重启后的世界破破烂烂，但时空局有的是专业人士，这次更是派出了返聘回岗，经验丰富的骨干员工。
呃，还派了个重要部门的潜力新人。
“有必要吗？”清禾真诚发问，“什么意思呢这是？我是退休了又不是失忆了，这是对我的能力不信任吗？”
757边嗑赛博瓜子边愤愤附和道：“就是就是！”
“以前员工系统就出过问题，当时差点没把我害惨！那次你也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哇！咱俩一起去投诉的时候还被凶了，就是那个死鱼眼龙傲天干的好事，说什么——”
“‘与其怪系统不如好好提升自己实力’——”
“对对对！气死我了！”
一人一统毫无形象地瘫在祠堂的地板上聊得火热。冰冷的大理石面上被他们铺了层柔软的毛绒地毯，甚至还放了两个抱枕，757为了配合这气氛，还特意换了身睡衣皮肤，头上歪着垂茸茸球的小帽子，说到激动处小球乱晃，还有点可爱。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极轻的足音，被开着扫描的757敏锐感知：“哥，有人来了！”
“能判断是谁吗？”
清禾立即起身，757动作迅速地跟上，地毯和抱枕一瞬间就被收进系统空间内：“好像是两个小姑娘？”
“小姑娘？”
足音慢慢靠近了。紧锁的大门上悄无声息开了一点点缝隙，某个东西被塞了进来，接着足音便匆匆远去了。
757尽职尽责地汇报监听到的对话：“春花，你说大公子他不会饿晕过去了吧？”
“应，应当不会吧？要不我们再回去喊一喊他？”
“这……可是我们绕路过来已经耽搁了好久了，要是回去晚了，嬷嬷该骂我们了。”
“但是要是他饿过去了，死了怎么办……我跑过去喊一喊他！喊一句！立刻就回来！”
“哎呀，别留我一个人！我跟你一起！”
足音又绕了回来：“大公子！您醒着吗？醒着的话，把这个馒头吃了吧！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大公子，馒头是我今天从厨房攒下来准备跟春花一起吃的，结果忘记了！您放心，很干净的！”
两个小丫鬟压低了音量，鬼鬼祟祟喊完，又面面相觑了会：“你说大公子能听到吗？”
“不知道——”
“多谢。”
哎呀！
丫鬟们吓得几乎跳起来，立即转身一溜烟跑了。
特意夹着声音尽量温柔说话的清禾：“……有那么吓人吗？”
他弯腰捡起门缝下的馒头，被人揣在怀里太久，有些扁扁的。
“757，如果再遇见，你能认出她们吧？”
“当然记得哥！”757嘿嘿笑着，“哥又想送东西给别人了？”
“不然呢？总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清禾说，“接受帮助却不回报也不是李家大公子的性格，专业人士的扮演分数也一定要是s懂不懂？”
757:“懂的！”害，它哥这嘴硬的毛病还没变呢，明明就是心软，还要找借口。
时间不早，一人一统的夜谈会也没再继续。757又铺开了茸茸地毯，清禾和它各分一个抱枕，舒舒服服睡了。
第二日，一直到下午，祠堂的门才被缓缓打开。
“大公子，有人找。”
高昂着头的婢女冷冷道：“老爷夫人说了，你要是在贵客面前胡言乱语，今日的晚饭就也别想吃了。我劝你还是快从地上起来，免得客人等急了。”
双膝跪地的少年并不答话。他缓缓撑起身子，脚步有些踉跄地跟着婢女出了祠堂。
婢女带他到一处亭子内坐下，又叮嘱了几句，直到不远处传来几声谈笑，才退后一步站在了他身后。
行，人形监视器。
“他真的会喜欢这个吗玄哥，你可别蒙我啊？”
小路上朝这走来的少年语调活泼，一张带着稚气的圆圆脸蛋此时满是怀疑。他穿了身红色锦袍，头发也被精心打理过，掺着丝绦编的几根小辫末梢坠着几颗莹润的玉珠，随主人的动作一摇一晃。
“哎呀！”
小少爷突然脚步一顿，圆脸泛红，一下站到了身边黑衣少年的身后去：“那，那边是李家的哪位女眷吗？我们是不是冒犯人家了？”
“……刘小少爷说笑了。”带路的婢女轻声解释道，“亭子里的是我们家大公子。”
“什什什么！”
亭中人因这声惊呼抬眼看了过来，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起身迎接。
好在刘恒动作更快，一溜小跑赶在他起来前进了亭子：“你就是李公子吧！抱歉，我眼力不太好，差点搞错了！你长得真好看啊！他们都没告诉我你这么好看！”
“这个是我准备的见面礼，玄哥跟我说你喜欢吃牛肉包子，我就多买了些糕点来，希望你喜欢！”
“……多谢你费心。”清禾心中一跳，想起昨天那团已经被他毁尸灭迹的擦嘴纸，暗道不好。
下一秒，系统提示的叮咚声响起：“检测到宿主有ooc行为，与角色符合度下降百分之一，将扣除5分扮演分。”
清禾：…………
呵呵，很难不觉得是故意的。
果然龙傲天都不是什么好人！
罪魁祸首黑衣少年稍慢一步，此时也走到近前。他敏锐察觉到角落低眉垂目的婢女，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婢女被他眼神一扫，竟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刘恒还在欢快地自我介绍：“我叫刘恒，你可以跟玄哥一样喊我小恒，或者你想喊我恒哥也可以！呃，爷爷跟我说你年纪比我小来着的……当然你想喊什么喊什么！对了，这儿怎么没有茶水？”
婢女回过神来，连忙欠身道：“失礼了，我这就下去准备！……”
见她快步离开，刘恒才小声嘀咕道：“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对了，清禾，还有一件事，有人托我给你带话。”
“柳祭酒听说我要来找你玩，叫我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子监来呢。”刘恒说，“三年的孝期马上就要过了，他很担心你，想看看你呢。”
他边说边把手里那盒糕点打开，一小碟一小碟地往外端：“这几种不用配茶也好吃，你可以先吃一些。”
绿色外皮的牛肉包子在一众精致糕点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某龙傲天的无声宣战。
清禾幽幽看了眼苏玄。
端着托盘的婢女匆匆赶来。她动作利落地给亭内围坐在桌边的三人上好了茶，接着又默默退回了角落的阴影中。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觉得她好像有点害怕？
清禾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借着水面的反射看清了身后婢女的站姿。
她虽然竭力控制了，但整个人仍微微向左偏着，像是右边有什么洪水猛兽。
坐在右侧的……是龙傲天。
怎么的？王霸之气这么外露呢？
三人吃吃喝喝，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主要是刘恒在说，清禾跟苏玄偶尔回一两句，场面倒也算融洽。
“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多叨扰啦。”日照西斜，刘恒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清禾，我下次再来找你玩呀！”
“好。”
清禾送他们到李府门口，三人挥手道别。
一直低头跟在他身后的婢女见马车驶离，立即恢复了颐指气使的姿态：“大公子，我去倒茶水的时候，贵客都说了些什么？你最好如实告诉我，不然老爷夫人那边可说不过去！”
他们身边不知何时围上来几个护院，眼神不善地盯着清禾，无声威胁。
“……介绍他带来的糕点的种类。”
“那你说说，他都是怎么介绍的？”婢女追问道。
“他说，这几种圆形糕点口味偏咸，那几种花形的偏甜，需要配茶才好吃。另外一些颜色可爱的，直接吃就很好，可以先尝尝。”清禾淡淡道。
“哼，算你识相。”
婢女带着护院们离开了。
清禾在原地站了会。他在祠堂“跪”了大半天，现在站着都有些不稳。但来来往往的下人默契地无视了这位状态不佳的“主子”，就像在那里的只是一团空气。
少年也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在原地休息了一会，有些踉跄地往府内走去。
“喂，你等等！”
娇俏的女声呵斥道：“喊你呢！大·公·子！我们小姐有事找你！跟我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