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生突然停驻脚步，扭头盯着侯莫陈景问到：“先前我们村里救了一个人，整日有人送伤药来，送药的人就是你吧？”

    侯莫陈景挑眉点点头，旋即品出了她话里的讽刺，失声笑问她：“我不像个好人？”

    何渊被救这事被颜生捂得严实，侯莫陈景竟然能得到消息，想来少不了对洛拔陵的监视。能够在梁荣身边安插眼线，想必是早已防着梁荣了，可问题是，他为什么不用何渊离间洛拔陵和梁荣？

    颜生抱着胳膊思索着往前走了两步，满眼探究看向他，“将军来它离只是剿匪吗？”

    侯莫陈景走到她面前，扫了四周一眼低头看向她，“你已经问了我两个问题了，该我问了。”

    颜生沉吟半晌，“问。”

    他缕了衣摆随意问道：“洛拔陵同你是什么关系？”

    颜生放下胳膊，抬腿往前走，“算是青梅竹马，他是孤儿，小时候被我救下，后来......后来遇到梁小姐，让他进了梁府当奴隶。”

    “光是漂亮的脸蛋，可不足以让梁荣另眼相看。”侯莫陈景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颜生叹口气，语气淡淡道，“为了被梁荣重视，洛拔陵领着他屠了颜家村。”

    侯莫陈景略点头，“传闻堪舆师颜博印失踪的时候，身上带着传国玉玺。”他盯着颜生似笑非笑，“地师，可曾听过？”

    颜生眨巴着眼睛冲他微微咧嘴，“未曾。”她扭脸坐进路边的茶摊，“将军对玉玺也感兴趣？”

    侯莫陈景撩了衣袍坐下，“好奇而已。”颜生唤来小二，要了一壶茶，“那将军来西镇，究竟为何？”

    侯莫陈家世代忠勇，打从他太爷爷的爷爷起，就跟着宇文家四处征战，一路护着宇文家建立了大越，大越的一半江山都是侯莫陈家打下来的。

    这样的武将世家，最辉煌的时候已经赏无可赏，让皇帝头疼不已。所以自高祖时期起，侯莫陈家不仅战场失利，在朝得罪内官，被皇帝赶去了北镇，镇守边关三十年，无召不得进京。

    既是如此，皇帝还是不放心，找了各种理由将侯莫陈家一削再削，如今，一家子将军死的就剩侯莫陈景这一根独苗了。

    侯莫陈景撩起茶碗放在她面前，“我并没有骗你，来它离确实是要争取同梁荣结盟，借的也是剿匪的名义，当然......”他替颜生添上茶，“查这些武器的来源，也是顺手的事。”

    颜生放下茶碗，心下琢磨着侯莫陈景的话。

    这些都是理由，结盟也罢，剿匪也罢，可大越的柱国，侯莫陈家的家主，侯莫陈景想要什么？

    “黎山铁矿。”颜生抛出答案，眼睛紧紧盯着他。

    侯莫陈景抬眸看她，颜生继续道：“那些武器，材质特殊，均是来自黎山的铁矿。”

    她眼珠一转，缓缓开口，“可这矿，是洛拔陵的私矿。”

    颜生试探着将这消息告诉了侯莫陈景，他支着下巴对上她的眸子。

    沉默的空气浮动，茶碗里升起温热的气息，浅浅在两人面前晕开。

    侯莫陈景低头用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划出几条线。

    “往南需要走水路，往北需要翻过山脉，往东需要穿过梁荣的势力范围。”他指着这几条线问：“洛拔陵调动不了梁荣的人，他要怎么越过重重障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些武器运出去？”

    它离城在西镇西北，西镇与内地的贸易主要依靠陆路运输到南镇，再经过水路抵达中原。这条繁盛的贸易路线，是梁荣的命脉，决不可能交到洛拔陵手上。如果，他非要铤而走险的话，就只有一条路。

    颜生低头看着桌面，伸手在西北画下一条细线，“云山古道。”

    侯莫陈景皱眉，他从未在任何堪舆图上见到过这条古道。

    “师傅的堪舆图上记载过这条古道。三百年前，颜家动用全部家族力量，挖了这条古道，为宇文家入主中原立下了汗马功劳。”

    侯莫陈景沉默的盯着颜生心下骇然，这条不为人知的古道，竟然从西镇直抵中原，若用这条路运输物资，比从南镇水路走，起码要缩短半月的日程。

    颜生端起茶碗，热腾腾的雾气后，她亮着眼睛盯着侯莫陈景，“我是颜家正统继承人，洛拔陵能找到云山古道”，她扯出一抹笑意，“我也可以。”

    侯莫陈景心下了然，“地师想要什么样的酬劳呢？”

    颜生噗嗤笑出声，“我们一帮流民，吃不饱穿不暖，连住的地方都不稳定，当然只想要钱，多多的钱。”

    侯莫陈景端起茶碗举到面前，“还好，我钱多。”

    颜生嘴角含笑，两只茶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浅色的茶汤里，映出颜生森寒的眸光。

    茶碗还没放下，突然一个人被扔上了桌子，“别逼我了，我真的没钱。”

    几个壮汉围了上来，一把将颜生推开，侯莫陈景眼疾手快将她拉到背后。

    领头的人提起桌上的人，拿刀拍着他的脸，“还不起钱就麻溜入府当个护卫。跟着我们洛军主不比你当个地痞流氓有前途？”

    旁边人跟着帮腔，“是啊，我们军主今晚就娶镇将的女儿，以后那是前途无量。”

    领头人将卖身契放他面前，恶狠狠瞪着那人，“别给脸不要脸。”

    那人吓得尿裤子，“我签，别打我。”

    颜生从侯莫陈景身后探出头，低声对着侯莫陈景道：“你不是想知道，他哪儿来的人马吗？这不就是。”

    侯莫陈景瞧着眼前人冷哼一声，“私募府兵，这洛军主野心不小。”

    梁府满目的红，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廊下小鸟啄食洒落的粟米，却被小厮一脚踢开。

    洛拔陵脚下虚浮，被人簇拥着扶进屋内。

    “洛军主快醒醒，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别耽误了。”众人捧着肚子大笑，嘴里的酒气将屋内的花香掩了下去。

    洛拔陵半睁开眼，晃晃悠悠站起身，“你们可别搅了我的好事。”

    借着酒劲一把将人全都推了出去。

    拴上门，他换上一副清明神色。

    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坐到桌旁端了杯水，冷眼瞧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梁月卿。

    屋内烛火摇曳，梁月卿的红色喜服缀满珍珠，刺目的炫光，令洛拔陵有些头晕。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梁月卿身旁坐下，抬手掀起她的盖头。

    梁月卿羞涩的搅着衣襟，垂着眸不敢抬头。

    她从小娇生惯养，虽在西镇长大，却皮肤白皙娇嫩。

    同颜生的眼睛不同，她杏眼圆睁，透着甜美娇憨。

    “我今日妆容好看吗？”梁月卿娇羞侧目，声音柔软。

    洛拔陵有一瞬间反胃，许是刚才是酒喝多了有些上头。强压下心中恶心，洛拔陵换上一副温柔神色。他笑着抚上她的脸颊，“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他的手触到繁复的凤冠，那华丽的珠翠凉得他起鸡皮疙瘩。“这些珠翠好凉。”

    梁月卿一愣，伸手探上凤冠，“许是夜里降了温。”

    洛拔陵面色微红，神色恍惚，他的指尖拂过她的眉毛，红艳的嘴唇，不经意擦过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传递出血液的温度。

    他很少会感觉到温暖，

    踩在脸上的鞋底是冷的，主人丢出的饭菜是冷的，冻得粘住皮肉的铠甲是冷的，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也是冷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梁月卿的时候，那日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一个裹着满身金银的小女孩突然端着食盆蹲在他面前。

    他眼里只有食盆里的食物，饿了三日已经头昏眼花，活着的本能让他咽着口水往食盆扑去，却被她身后的壮汉一脚踹开。那人俯视他满脸鄙视，“小姐，养奴隶同养狗一样，要先教规矩。”

    她似懂非懂的从食盆里挑出一块肉，扔到洛拔陵面前。

    身体的疼痛在饥饿面前被无限缩小，他只想吃肉。放在眼前的肉，勾着他从地上爬起，颤抖着朝肉伸手，却被壮汉一脚踩住，“小姐可没说你能吃。”

    洛拔陵抬眼望着女孩，乞求着看向她。她睁大眼睛，好奇的凑近蹲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握手。”男人松开脚，洛拔陵看了他一样，慢慢将手递到女孩手里。女孩眼里腾起光，欢呼雀跃的同男人惊呼，“我有自己的奴隶了。”

    她将食盆递到洛拔陵怀里，伸手撸着他打结的头发，“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我叫梁月卿，记住了吗？”洛拔陵面无表情的狼吞虎咽，擦鼻涕的手在脸上摁出几道红印。

    他讨厌这种感觉，他以为投奔梁荣就能做个人。却没想到，这辈子唯一被当成人的时候是在颜家村。

    颜生从怀里掏出的烤饼是热的，握着他写字的手是热的，领着他冲出狼群的背也是热的……

    可他，已经做了选择，即便这条路再难，应该也不会比做奴隶更难了吧？

    他眼尾泛红望着梁月卿沉默不语。红帐烛前，梁月卿含笑侧脸，洛拔陵深吸一口气俯身吻上她的唇……

    夜色撩人，月光也沾染了羞怯，光晕交叠几轮才撤下了生涩。